辛亥革命以后,住在紫城里的溥儀,已是一介平民。否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與滿清政府這位皇帝的見面,應(yīng)該稱作“覲見”才是。
胡適曾經(jīng)灰暗過很久,不過,如今相當(dāng)走紅,被追捧者敬奉為當(dāng)代圣人。其亮度,與日月同光,其高度,與星辰同輝。不過,從他屁顛屁顛、跟頭把式地跑去拜謁溥儀,那種說不好是寵召,還是幸會;是高看,還是重用;是偶然,還是必然;是風(fēng)頭,還是身價倍增的甜絲絲,熱烘烘的感覺,溢于言表。雖不露聲色,但得意之情還是寫在臉上的。這也許就是“偉大”人物,也免不了的“偉小”之處了。
在中國,農(nóng)民對于皇帝,想造反者多;文人對于皇帝,求御用者多,這是兩個極端。凡“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者,多為大字不識幾個的農(nóng)民。自覺排隊,自動靠近,自作多情,自我獻(xiàn)媚,冀求擠進(jìn)御用文人行列之中者,多為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知識分子。道理很簡單,凡能被御用者,有官可當(dāng),有車可坐,有賞可得,有福可享,什么都有;凡不被御用者,無職無權(quán),無車無房,無錢無勢,無門無路,什么都無。所以,逼得中國歷代的文人們,不得不拼命巴結(jié),拼命表現(xiàn),拼命炒作,拼命兜售自己,拼命攀附要員,拼命貼緊官方,心癢難禁,做青云直上之夢,眼紅不已,作一步登天之想。
說白了,就是幻想著皇帝打來電話,小車開到門外,一張大紅請柬,恭請閣下進(jìn)宮——成為經(jīng)筵的侍講,成為御用的筆桿,金殿賜座,引為上賓;成為穿黃馬褂的作家,成為戴紗帽翅的詩人,金榜題名,寵幸有加。從此,主宰文壇,領(lǐng)袖群倫,引導(dǎo)潮流,所向披靡;從此,熒屏露臉,媒體曝光,記者包圍,網(wǎng)絡(luò)追蹤;從此,大眾情人,風(fēng)流種子,美女追求,老板送錢;從此,官方色彩,身價騰貴,帝王知己,無比榮光。
這就是可愛又可恨、可憐又可嫌的中國文人,埋藏在心底里一個永遠(yuǎn)的夢!
民國初年,準(zhǔn)確的日期為1922年5月17日,在北京的胡適先生,就有過這樣一次意想不到的夢境實現(xiàn)。一天,他當(dāng)真接到愛新覺羅·溥儀的一通電話,
“你是胡博士嗎?”
“Yes!”
“你知道我是誰嗎?”
“I don’t know!”
等到終于弄清楚電話對面是遜帝時,胡適也按捺不住亢奮之情。
無論如何,他曾是滿清王朝拖過辮子的臣民呀!雖然那是一位末代皇帝,約他進(jìn)紫禁城一晤,豈有敬謝不敏之說。他不但去了,事后還相當(dāng)張揚了一番。這也是人之常情,終究不是北新橋的駱駝祥子,或者三河縣的老媽子約他會面。胡適在1922年5月30日的日記里,欣欣然記道:“今日因與宣統(tǒng)帝約了去見他,故未上課。十二時前,他派了一個太監(jiān),來我家接我。我們到了神武門前下車,先在門外一所護(hù)兵督察處小坐,他們通電話給里面,說某人到了!
從魯迅先生調(diào)侃他的文章里讀到,好像有人問過,你見到遜帝,是不是跪下來磕頭呢?好像還有人問過,你見到遜帝,是不是向他宣講杜威主義呢?他笑而不答。這種無聲勝似有言的表情,顯然這次遜帝的召見,有點喜出望外,使他那中國文人的御用情結(jié),得到了大滿足。如果溥儀不死,還健在,還在紫禁城里做他的遜帝,還可以關(guān)起門來做萬歲爺?shù)脑,順?yīng)當(dāng)前胡適行情瘋狂看漲的勢頭,下一道圣旨,將其牌位放在孔廟里配享,也許是適時之舉。
中國文人,努力削尖腦袋盼著被御用,然而,在嘴上卻絕對諱言御用。所有已被御用的,未被御用的,想被御用的,都做出一副蔑視御用的清高神氣來。不過被溥儀頑童似的惡作劇,打了一通玩笑似的電話,胡適為進(jìn)紫禁城,著實手忙腳亂地籌劃了一番,還專門找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請教禮數(shù),惟恐失敬。當(dāng)他拜謁完畢,從神武門里走出來時,興奮、意外、驚喜、輕松,連走起路來也腳底生風(fēng)。無論如何,那是皇帝在召見他,對御用文人來講,這就是最高境界了。
胡適先生拜謁遜帝,那張中國文人無比幸福的臉,值得一觀。
李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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