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之《三槍拍案驚奇》
“從市場角度說,拍一下商業(yè)電影和娛樂電影,不叫跌份!
張藝謀懷著忐忑之心走進了上海永華電影院。他有點緊張,從下午開始,就只吃了兩個生煎包填填肚子!度龢屌陌阁@奇》里主打的東北“二人傳”長期在南方水土不服,他很想知道南方觀眾的反應,“北方肯定沒問題”。
觀眾們異常熱烈的笑聲緩解了他的情緒,即使是孫紅雷喂馬這樣壓根沒什么的情節(jié),也笑聲朗朗。有女生沖上去想擁抱導演,一對情侶看見了坐在前面的大腕,女生忘情地開始熱吻男友。張藝謀走上臺,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上海人民真有水平”。
下午他剛剛面對過質疑。媒體和網(wǎng)絡上都在嚴厲地批評和諷刺著此番《三槍》“以小(投資)博大(票房)”的搶錢行為。《三槍》的投資不大,演員成本才占 20%,稍微多點的可能就是幾百美元的劇本改編費用,但《三槍》在宣傳上儼然一副大片姿態(tài),這拔高了很多人對于《三槍》的期待。
一片荒地,幾座山頭,一家面館,6個主要演員,連街道和鄰居都沒有。95分鐘的片長,很多電影院把票價定到了100元。然后首周末票房就破了億,這更激起了人們對其品質的“恨其不爭”。人們始終對張藝謀寄予無限的期望,希望他能再現(xiàn)《活著》時的創(chuàng)作激情,帶領大家往前沖。但張藝謀顯然打算辜負大家的厚望,他很直白:他擔不起,也不想擔。
他說,現(xiàn)在有些人偏重于人文、價值的思考,但市場上需要鼓勵的是商業(yè)電影和娛樂電影!安槐匾獰o休止地討論價值觀和思想,離開了老百姓的喜好,沒意義的”,這的確是2009年中國電影市場的寫照,有一種說法是,電影分兩種,電影和中國電影,很多人的較真仿佛是自尋煩惱。
他吃過虧,《英雄》樹立了高票房的招牌后,他也拍過像《千里走單騎》這樣被叫好的文藝片。當時3000多萬的票房在中國文藝片史上也不多見,好像很賣座,但很少有人知道,其實新畫面公司依然虧了三四百萬。此后,他的電影口碑一部比一部差,但票房一部比一部高。
高票房就代表著老百姓真的喜歡嗎?買票進場了,看完后悔了,能退票嗎?拍電影,就是為人民服務。馮小剛最先說了這句話,寧浩也說過,現(xiàn)在輪到了張藝謀說了。
但是,需要爛片的人民,究竟是誰呢?
為人民服務
《新民周刊》:上海觀眾昨晚的瘋狂狀態(tài),你事前想得到嗎?
張藝謀:很驚訝。當時我還喬裝打扮進場,和他們一起看了,就是想看看觀眾反應,我知道在東北沒問題,就是不知道上海觀眾(的反應)。笑聲比我想的要多,這不代表我們高明,而是觀眾迅速進入了正常的觀影心理。他花錢來的,沒想其他的,笑了第一聲后就明白了,導演的意思就是讓我笑的。所以后來有些根本不笑的地方,他們也都哈哈大笑,笑點很低,觀眾很快樂。這時你不應該板著臉說觀眾庸俗,這就是普通觀眾。
《新民周刊》:這種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
張藝謀:不是成就感。為人民服務,落在實處。
《新民周刊》:但是網(wǎng)絡上也有負面評價,有人說這就是一臺拉長了的春晚,有人說這種包袱有點低俗,你會怎么回應這些觀眾呢?
張藝謀:拍之前就想到會有這些了。不管什么類型的電影總有很多觀念上的爭論,現(xiàn)在很多人還偏重于電影人文、價值和思想,但我看現(xiàn)在的電影市場上,應該多鼓勵拍一些娛樂類和商業(yè)類的電影,我這是為賀歲檔拍的,圖的就是輕松愉快,希望大家以平常心看待。不必要無休止地討論價值觀和思想,如果這種討論離開了老百姓的喜好,就沒意思了。否則知識分子還在討論價值觀,我們的市場都被好萊塢占領了。
《新民周刊》:可能在很多人的想象中,你的電影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對你寄予了厚望。
張藝謀:我沒拿自己當回事兒,沒想承擔偉大的價值觀,也沒想過要做一個任重而道遠的藝術探索,沒想承擔重大的命題、偉大的價值觀和深邃的思想。我不是為影展而拍攝,也不是為了讓導演揚名立萬,就是讓大家快樂的。我知道很多人對我寄予無限的期望,拿我當旗手,帶領著沖向各個山頭,我擔不起。
《新民周刊》:你這樣說,會讓他們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張藝謀:我們先得在這塊土地上站穩(wěn)了,否則年輕觀眾會迅速失去對國產(chǎn)片的興趣。我們周邊港臺地區(qū)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例子,在臺灣,本土電影等于不好看,年輕觀眾一有了這種概念,無論文化人怎么說好,他們都不去看。電影院那么好的硬件給誰準備的呢,為好萊塢準備的。香港現(xiàn)在也這樣,對于整個亞洲壓倒性的優(yōu)勢和輝煌,一去不復還。我不是理論家,只是從感覺上來說,電影市場永遠要看年輕人的,上了年紀的人很少去電影院,除非遇到一部話題電影。只有年輕人才經(jīng)常去電影院,要讓他們對國產(chǎn)電影有興趣,不然樓都蓋起來了,柱子都是別人的,F(xiàn)在大陸成了中國電影最后的陣地,但我們對好萊塢的限制不是永久的,現(xiàn)在只是用限額在卡別人啊。
觀眾是誰
《新民周刊》:在人們的想象中,像你這樣的大導演來拍這種娛樂片,是一件跌份的事。
張藝謀:從市場角度說,拍一下商業(yè)電影和娛樂電影,不叫跌份。你別抓著這個,哐哐哐地踹。對于一個娛樂電影來說,你拿著思想和文化,一打一個準。我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一定要怎么怎么樣。我拍過大家喜歡的有人文內涵的電影,我以后還會拍的,只是要有好劇本。遇到合適的商業(yè)題材也可以拍的,我倒認為每一年都該有一些話題電影能夠吸引年輕人的關注,這個比吸引知識分子的贊賞更重要。
《新民周刊》:國內的商業(yè)片不夠嗎?一年難得看到幾部稍微有品質的文藝片。
張藝謀:坦率地說,需要年輕的商業(yè)片優(yōu)秀導演群來挺住這個市場,然后大家才可以百花齊放。有了市場,有了投資,盡可以拍非常個性的、非常有獨立見解的、非常有人文價值的文藝片。但現(xiàn)階段大家該在意商業(yè)片,中國年輕導演上來就拍好商業(yè)電影的不多,就一個寧浩,太少。
《新民周刊》:從《英雄》后你的每部電影都能引起極大的爭議,這是你所期望的嗎?
張藝謀:我自己愿意看到嗎?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現(xiàn)象很早就開始了,并不只是從《英雄》開始的。第一部《紅高粱》時就這樣,只是沒有通過娛樂和商業(yè)方式傳播得這么廣,爭議一直伴隨著我的電影,20多年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新民周刊》:你也是慢慢習慣的?
張藝謀:對的。一開始很在意,《紅高粱》那時,影評的力量很大,有時看到說電影不好的文章時,會很難受。那時沒有票房概念,就只有評論。那時我們常做的事情就是,新電影首映,請四五十個全國的文化人和評論家看片,然后開討論會,第二天文章一發(fā)表,電影人的責任就完成了。導演就美吧,把這些文章一收集,當里程碑一樣地擱起來。
《新民周刊》:后來你怎么就習慣了,不在意大家的評論了?
張藝謀:因為現(xiàn)在的這些文章是和大眾脫節(jié)的。甚至可能有一種觀點,票房數(shù)字越高,越代表庸俗,越代表誤導。我們沒有權威標準,觀眾反正是虛擬的詞,有些人又不相信這個(票房)數(shù)字代表走進電影院的觀眾,甚至拿這個數(shù)字說反話,說它代表了導演的庸俗和墮落。那就沒什么可代表觀眾的,唯有你手上的筆嘛。
《新民周刊》:你想過為什么會出現(xiàn)罵聲越高票房越高的現(xiàn)象呢?
張藝謀: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在沒有一個權威的代表觀眾這兩個字的標準前,權且相信票房吧。如果連這個也不相信的話,我們所說的觀眾成了虛擬群體,人人都在說觀眾,但是到底怎么統(tǒng)計這個群體呢?票房其實是這樣的:第一個億,靠強勢宣傳和品牌象征是可以做到的,那大家說這個不代表觀眾,沒問題;第二億,第三億,就得靠觀眾自己了啊,尤其是年輕觀眾的口口相傳。有朋友說,好玩,你去看吧,比什么都管用。這種口碑真的是靠十幾篇文章影響的嗎?不會吧,那我們影評人就太偉大了。如果大家都說沒意思,第二周票房就下來了,不可能到兩個億的。
缺少好劇本
《新民周刊》:之前鞏俐在一次采訪時說,現(xiàn)在導演身邊都沒有敢提意見的人了。
張藝謀:那不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不是那么熟悉了。(有人敢和你吵嗎?)不是說當面吵不吵,我要想聽反對意見,那太多了。到網(wǎng)上一搜,每天可以看到一百篇以上,當安眠藥都可以。
《新民周刊》:你不把自己當回事,但身邊人都把你當回事啊。
張藝謀:那是大家器重我。就像奧運會,多少專家在說啊,要不然怎么有人說,敗了就要我流亡海外,還要到?jīng)]有華人的地方。奧運完了后,我還是回到了本行,我一再說,我這次不是故弄玄虛,假裝大巧若拙。我就是拍一個賀歲片,要不2009年空過去了。我閑了三年了,我手癢了。
《新民周刊》:科恩兄弟的《血迷宮》很冷峻,一點都不適合賀歲氛圍,你為什么選中它來改編呢?
張藝謀:是不適合,它的結尾很荒誕,很黑色。我一開始也打算拍成那樣的,如果真這樣拍了,也就是一個在賀歲檔上演的電影。正好制片人提出用小沈陽,我也想嘗試一下嬉鬧劇和懸疑結合的挑戰(zhàn)。而且我以前沒專門為賀歲檔拍過電影,都是電影拍完后,發(fā)行公司把它放在了賀歲檔。這次是我主動想好的,所以一早就想好了最后的片尾曲,有了電影里前半段的嘻嘻哈哈,當然電影后半段還是找回了《血迷宮》那種感覺。我喜歡混搭,在年輕人里很時髦,這代表了現(xiàn)在年輕人多元化的喜好和開放的態(tài)度,啥都可以擱一塊了。
《新民周刊》:沒再想過拍一部像《活著》這樣的電影嗎?
張藝謀:當然想啊,只要大家喜歡,但要碰到好劇本啊。有時選擇不是刻意的,好劇本根本不是滿天飛,很多好的故事早就被電視劇拿走了,F(xiàn)在電視劇搶得快,出錢也多,很多好的作家還在創(chuàng)意中,有個大綱就被買走了,甚至下一部和下下一部都被買走了,F(xiàn)在找一個好劇本真的很難,不像20年前我們第五代的初期,那么多的好小說等著我們挑,現(xiàn)在很多作家刻意沖著30集電視劇的長度寫小說,很少有人愿意濃縮成短的故事。我也看到很多好的小說,都那么厚,無法拍電影啊,要傷筋動骨的。
《新民周刊》:你下一部戲《山楂樹之戀》是文藝片,人們都說你計劃好“華麗轉身”了。
張藝謀:我根本沒有任何戰(zhàn)略,也沒想過什么轉型,被人們說得好像我有的放矢,壓根不是這樣的。很多時候就是碰上的,我在籌備《三槍》時,半夜一兩點鐘,桌上放著別人送來的《山楂樹之戀》劇本,說是網(wǎng)絡小說改編的?赐旰螅业粞蹨I了,沒想到這么多年還能碰到能感動我的劇本。一問工作人員,他們說了一大堆,說這個可火啦。有時就是靈光一現(xiàn),當年在重慶籌備《一地雞毛》,臨時在一個書攤上看到了《萬家訴訟》,就改拍《秋菊打官司》了。
《新民周刊》:現(xiàn)在還有像普通觀眾那樣去電影院的習慣嗎?
張藝謀:當然,凡是話題電影我都看。我通常都是選當晚最后一場,放廣告時進場,燈亮之前走。
《新民周刊》:什么樣的電影是你喜歡的話題電影?
張藝謀:現(xiàn)在是《三槍》,前兩周就是《2012》了!
孫紅雷說張藝謀:
10年前我認識的導演,一臉的“階級斗爭”,真的像兵馬俑,F(xiàn)在不一樣了,他總是很開心,心胸越來越大,心里也真的有別人了,變得更真誠了,和你有了真正的交流,以前好像沒有人能走進他內心。
片尾曲《我只是個傳說》中張藝謀作詞部分:
不要瘋狂地迷戀我,我只是個傳說。咱們的世界這么大,事情如此多,你我都說完全明白事實的真相,其實聽到的也就是個,也就是個傳說。
不要瘋狂地迷戀我,你只是太寂寞。紅紅的太陽這邊升,月亮那邊落。你我都是這條路上匆匆的過客,其實留下的絕對不是,絕對不是寂寞。
王倩(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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