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瑩 中新社資料圖 李鵬 攝
中新網(wǎng)北京7月29日電 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傅瑩近日在柏林接受了德國《時代》周報記者納斯(Matthias Nass)的采訪。她呼吁西方社會更全面地看待中國,并強調(diào)中國并不拒絕人權概念,也主張有批評,訪談語多機鋒。
傅瑩坦白指出,一些歐洲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指責中國,總是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中國!澳銈兿胍秃芏鄧曳窒碜约旱恼沃贫群蛢r值觀,卻不想分享你們的財富、你們的生活水平——而這些正是你們政治制度的基礎”。
她表示,西方世界承認中國的經(jīng)濟進步,也贊許中國在應對金融危機中發(fā)揮的作用,但卻對中國的政治進步視而不見。中國取得了巨大成就,應得到尊重和理性的分析。
傅瑩也強調(diào),中國并不拒絕人權這一概念,并在逐漸學習,吸收那些能夠種植在中國土壤里的觀念,使其在中國茁壯成長;“但另一方面我們反感別人強迫我們做什么,這種感覺讓人不舒服”。
傅瑩也說,“我們是主張有批評的,沒有批評就不會有過去30年來的改革。有時也許進展比較緩慢,因為中國是如此之大的一個國家,但我們的改革一直在向前推進”。
她坦承,與西方媒體比較,中國的媒體要年輕些,但它們現(xiàn)在也很活躍。如果發(fā)生什么事,例如河流遭到污染,或者工廠造成了環(huán)境惡化,他們就會跟進。
采訪全文
《時代》:傅瑩女士,這次你出訪歐洲,你認為歐洲大陸是屬于未來還是過去呢?
傅瑩:兼而有之吧。歐洲深植于過去,例如歐洲文學、歐洲對工業(yè)化的貢獻。同時歐洲也屬于未來,在應對氣候變化、發(fā)展可再生能源方面,歐洲處于世界領先水平。而且在一個曾有過數(shù)百年戰(zhàn)爭和沖突史的大陸成立歐盟是一個大膽的創(chuàng)舉。
《時代》:許多亞洲人認為歐洲在沒落。
傅瑩:一些人有這種感覺,我不覺得奇怪。如果你是一位中國游客,從北京嶄新的T3航站樓出發(fā),在希思羅或戴高樂機場降落時,也許會說:“這機場怎么這么舊?”這類對比是有的。
盡管如此,我不認為中國人覺得歐洲經(jīng)濟上在沒落。你們?nèi)司鶉鴥?nèi)生產(chǎn)總值(GDP)是中國的十倍;你們的生活水平、生活質量、社會福利——這些都遠遠超過我們。我們很長時間都難以達到你們的水平。
《時代》:你覺得歐洲和中國一樣充滿活力嗎?
傅瑩:像德國這樣的國家經(jīng)濟上還依然充滿活力。中國幾乎每個省份和德國都有合作。當你購買來自歐洲的產(chǎn)品時,第一印象便是可靠和高質量。
但是歐洲人的言行給人一種停滯不前的感覺。八十年代我從事過翻譯工作,(一些外國代表團在)談話中常涉及人權問題,我們的客人是帶著名單來的。30年過去了,中國在前進,世界在發(fā)展,變化天翻地覆。保護人權已于2004年寫入中國憲法,我們的法律和法規(guī)也作了相應的調(diào)整。在我看來,中國不論是在對人權的態(tài)度上,還是在實踐上,都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
但是來中國訪問的歐洲代表團的態(tài)度依然沒變,他們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指責我們。我很少聽他們講中國在人權方面取得了哪些進步。中國有個別人提出不可能滿足的要求,但歐洲國家對中國人權狀況的印象似乎全來自這些政治極端主義者。
《時代》:我們歐洲人當然承認中國在諸如扶貧等方面的進步。但我們認為不可接受的是,你們政府剝奪公民的言論自由或集會自由,禁止他們自由地組建政黨。
傅瑩:當你評論中國做這個或不做那個,你是在用自己的標準進行衡量。我在想,不知你們是否記得當你們處于像中國這樣的工業(yè)化早期階段時,你們的人權狀況又如何?現(xiàn)在,你們創(chuàng)造了高福利國家,溫飽對你們而言早已不是問題。而我們擺脫經(jīng)濟困難的時間還不長,我這一代人還經(jīng)歷過饑餓。如果你們總是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中國,如果你們總指望中國變成一個西方式的國家,那么你們總是會被這種期望所迷惑。
《時代》:在人權標準方面,你是否愿意將中國與19世紀早期的歐洲相比較?
傅瑩:清朝末期的中國著名學者希望借鑒西方人權理念,試圖改革中國的封建體制,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西方人對人權的理解有很大的局限性,并且根本不愿與中國人分享人權。在租界區(qū),外國人凌駕于中國人之上,人權是精英階層的專屬品,不存在對話。中國的第一次人權浪潮未取得任何成果。
第二次浪潮是學生和工人運動,得到共產(chǎn)黨的支持。但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遭遇了西方的封鎖,由于當時中國和西方國家關系惡劣,很多西方的理念,包括人權,都被拒絕了。2004年,“保護人權”寫入中國憲法,你可以將此看作中國的第三次人權浪潮,取得了迄今為止的最大成就。此后,中國還頒布或修改了物權法和勞動法等,(這些法律)或許還不是很完善,但對于中國的法律體系建設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現(xiàn)在,一方面中國并不拒絕人權這一概念,并在逐漸學習,吸收那些能夠種植在中國土壤里的觀念,使其在中國茁壯成長;但另一方面我們反感別人強迫我們做什么,這種感覺讓人不舒服。
《時代》:但對人權的呼吁不僅來自國外,也一直來自中國國內(nèi)——從70年代末一直到現(xiàn)在。
傅瑩:在中國發(fā)生過很多事,我們曾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我們有成功的改革,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取得了進步,滿足了大部分中國人對政治穩(wěn)定的要求。我們經(jīng)歷了西藏和新疆的騷亂,遭受過洪水和地震的災害,也曾舉辦奧運會。你必須看到整幅畫面。
回顧新中國60年的歷程,你會看到我們曾有過的失誤,也可以看到我們改正錯誤的能力,例如文化大革命曾使這個國家遭受創(chuàng)傷,沒有人愿意讓類似的事情重演。
如果你想了解中國,僅僅去挖掘你們感興趣的東西是不夠的,僅僅去傾聽那些用你們的語言、順著你們的心意說話的人是不夠的,真正重要的總是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在13億中國人中找到極端主義者不是件難事,在任何事情上都會有不同的觀點,但是只有真正弄明白什么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才能做出明智的決策。
《時代》:在經(jīng)濟上,中國已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而在政治上卻改變很少。
傅瑩:這(種看法)確實是矛盾的:西方世界承認中國的經(jīng)濟進步,也贊許中國在應對金融危機中發(fā)揮的作用,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對中國的政治進步視而不見。你們的邏輯行不通啊,就好像是說,中國是在沒有政府、沒有政黨、沒有政策,也就是說是在完全無政府的狀態(tài)下取得了這一切(成就)。
《時代》:既然你們?nèi)绱顺晒Γ瑸槭裁床辉匍_放一些呢?
傅瑩:我剛才的回答還沒有講完。我要說的第二點是:如果你們認為自己的模式是最好的——你們的政治制度、你們與媒體打交道的方式、你們的政府結構、你們的政黨制度,并且把這些作為樣板來衡量中國,你們總覺得中國套不進去。但是看看那些接受了你們模式的國家,它們有多成功?它們有誰發(fā)展得像你們一樣好?它們達到你們的人均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水平了嗎?你們想要和很多國家分享自己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卻不想分享你們的財富、你們的生活水平——而這些正是你們政治制度的基礎。
《時代》:那么我們的錯誤就是期待中國接受我們的模式嗎?
傅瑩:你們向世界各國出口自己制度的體驗如何?
《時代》:有好有壞吧,我覺得。
傅瑩:也許在某些地方還行,但肯定不是在所有地方。任何人都不應該假定,中國人都沒有長腦子。13億人哪!一個十分活躍的社會,有很多家庭和為自己孩子操勞的母親,懷有各種夢想的公民,他們對政府有著自己的愿望和需求,政府必須回應人民的要求。自古以來,人民被比作水,政府被比作船,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中國取得了巨大成就,應得到尊重和理性的分析,實事求是,而不是總被要求去迎合你們的標準。
《時代》:你有中國未得到尊重的印象?
傅瑩:很多人有這種感覺。
《時代》:什么使你們有這種缺乏尊重的感覺?
傅瑩:你想讓我提出批評嗎?
《時代》:請吧。
傅瑩:那可就是干涉它國內(nèi)政了!(笑)
《時代》:那樣更好!
傅瑩:其實我們是主張有批評的,沒有批評就不會有過去30年來的改革。有時也許進展比較緩慢,因為中國是如此之大的一個國家,但我們的改革一直在向前推進。然而,一些媒體在報導中國時,就像個最后總要在菜里多加一些醋的廚師,每道菜都是一個口味,總是酸溜溜的。
《時代》:我們的政府或許也會這么說:“總是只有批評,總是酸溜溜的!”但是記者不是為了贊美政府而存在的。
傅瑩:你們的媒體的確更發(fā)達,也更具批評性,政府對此也已經(jīng)適應,學會了如何打交道。
《時代》:不總是這樣。
傅瑩:在英國時,我曾做過一些調(diào)查研究,去了解媒體,了解它們需要遵守的市場法則以及它們之間的競爭,我發(fā)現(xiàn)媒體是西方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相比之下,中國的媒體要年輕些,但它們現(xiàn)在也很活躍。如果發(fā)生什么事,例如河流遭到污染,或者工廠造成了環(huán)境惡化,他們就會跟進。
也許對你們的媒體來說,好消息不算是什么新聞,但在中國不是這樣,這里好消息也是新聞。例如自然災害中救人助人的故事也會受到媒體的關注。
《時代》:這個夏天,我們的好消息就是德國國家足球隊。
傅瑩:(笑)沒錯!后幾場比賽在中國是凌晨兩點半轉播。我的司機總是深夜看球,白天坐他的車我很緊張。我們都喜歡德國隊,這么優(yōu)秀,這么年輕,這么有活力。再回到西方媒體這個話題上來,我還想說的一點是,當它們報導中國或其它國家時,似乎不那么負責任,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無需證明報道的真實性。
《時代》:過去幾年,來自中國的報道不僅更廣泛,而且也更好了。
傅瑩:對,是更廣泛了。奧運會后,報道也變得更平衡。但一直都還有酸溜溜的感覺。
《時代》:奧運會前,你任駐英國大使時,曾指責西方媒體“妖魔化”中國,F(xiàn)在你還這么看嗎?
傅瑩:從2008年3月14日拉薩騷亂到4月6日倫敦奧運火炬接力的那段時間,媒體的行為令我吃驚。如果再回放拉薩騷亂最初三天的電視報道,你會看到(有關中國西藏的)報道說:“警察毆打拉薩僧侶”,而那些警察每天都穿不一樣的制服!那根本就不是中國警察,太明顯了,誰都能立即看出這個問題。我肯定,播這些畫面的圈內(nèi)人士應該知道那些不是中國警察。但為什么要這么搞呢?這類報道損害了媒體的形象,尤其在中國的年輕人心目中!這對你們的聲譽來說是場災難,從中恢復過來要花很長的時間。
《時代》:你認為電視臺是故意播放錯誤的畫面?!
傅瑩:我不知道,但我不能理解。我想問,你們是否知道這類報道對你們自身造成了多大的損害?這需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恢復,也許你們可以選擇忘記,或者置之不理。但我相信,很多人看過、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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