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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背兒遺體回家:震后一個普通人家的辛酸悲苦(3)

2008年05月28日 09:52 來源:中國青年報

  8 在采訪中,程林祥和劉志珍都拉開衣襟,給我看了他們的肩膀,上面劃著一道道深紫色的還未愈合的傷口。

  但我能察覺到,更深的傷口,其實刻在這個家庭每個成員的心里。

  程磊的奶奶這些天一直在后悔,程磊離開家的那天,去摘家里櫻桃樹上的櫻桃,她怕樹滑摔著,狠狠罵了程磊幾句。

  “我的好孫子啊,”這個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來吧,奶奶讓你摘個夠啊!”

  程林祥的爺爺,要把自己已經(jīng)預(yù)備好的棺材讓給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會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滿心遺憾。因為突如其來的死亡,來不及向棺材鋪的木匠定做,他只能買到一口頂上有一處燒焦痕跡的棺材!安恢纼鹤訒粫治摇!彼麅(nèi)疚地說。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靜靜地坐在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十幾位鄰居也陪著他們,沒有人說話。中間的擔(dān)架上,躺著程磊穿著干凈校服的遺體。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程林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月光的撫摸下,兒子臉上的表情,如熟睡般平靜。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掛鞭炮,然后和二兒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尸體輕輕放進(jìn)了那口有燒焦痕跡的棺材里。

  程勇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兄弟倆從小到大都住在一個房間里,即便在蓋了三層的小樓后,還是不愿意分開。

  這時,程勇發(fā)現(xiàn),哥哥本是伸直的手指,突然間握成了一個拳頭。他呼喚著哥哥的名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拉直。然后,他親了親哥哥的臉,把一個手電和兩本書放在了哥哥的頭邊,慢慢合上了棺蓋。

  在回憶這些事時,劉志珍一直抱著一個土黃色的鏡框,里面鑲有許多兒子年幼時的照片。偶然間有淚水滴在上面,她趕緊用袖子擦去。

  可長大后的程磊不愛照相。最新的一張照片,還是他一年前參加中考時的報名照。這些天,她一直把它放在口袋里,不時地拿出來看一看。

  9 在親人們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中,我逐漸拼湊出程磊完整的樣子。

  這是一個很清秀的大男孩,小時候,常有人笑話他長得像“女娃”。他的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總是很羞澀,很內(nèi)向,不大愛和陌生人說話。

  程磊的成績一直不算太好,但初三那年,他突然和父親說,自己要好好讀書,以后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初三下學(xué)期,他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jìn)。去年7月,他考上了當(dāng)?shù)刈詈玫母咧校蠈W(xué)期,他的成績是班上第一名。

  因為父親總在鎮(zhèn)上打工,程磊和母親呆的時間更長,性格受母親的影響也更多一些。他常幫母親打掃房間,洗衣服,沒事的時候,愛和母親坐在堂屋的飯桌前,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話。母親一直喊他“幺兒”(注:小兒子),即便有了二兒子程勇后,也沒改口。

  程磊的理想曾讓母親感到吃驚。今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告訴劉志珍,自己以后要當(dāng)一個山村教師,“去幫助那些山里的窮孩子們”。

  “當(dāng)山村老師很苦的!蹦赣H說。

  “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他脾氣很好,和班上的同學(xué)們一直處得很融洽,從來不像同齡的一些男孩一樣喜歡打架。他體育不好,開家長會時,老師還勸過劉志珍:“程磊老是一個人在教室看書,你要勸他出去活動活動啊!

  程磊的手很巧。在他的書架上,還擺著幾件他自己制作的手工作品。他很愛護(hù)書本,從來不在書上打折或者亂寫字。那些紙制的臺燈、筆筒,都是他從廢掛歷上裁下的紙張做的。

  春節(jié)時,母親給他買了一件紅黑相間的羽絨服,衣服大了,程磊有些不高興,母親還安慰他:“你一直在長身體,明年這個時候,衣服就能穿了!

  這幾天,家里人收拾出程磊生前穿過的衣服,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谒拇采。父親和二弟程勇怕劉志珍睹物思人,想把這些衣服丟掉,可劉志珍堅決不同意,說是要留個念想兒。

  劉志珍已經(jīng)好幾夜睡不著了。她只是躺在兒子的床上,摸著他的衣物,喝些白酒,才能隱約入睡。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做夢,在夢里兒子能夠出現(xiàn)。可每天早晨醒來,等待她的,都是失望。

  “幺兒,”她輕拍著程磊的墳頭,小聲說道,“媽媽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想兒,媽媽晚上做夢的時候,你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不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程林祥一直在邊上垂著頭,用手拭去不斷涌出的眼淚。

  本來,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一直抑制著不斷涌上的悲傷。因為我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記者,一個旁觀者,也許我永遠(yuǎn)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這個家庭,這個母親失去至親、愛子后的悲慟和痛苦。

  但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在知道我來震區(qū)采訪后,他們那徹夜難眠的焦慮的臉龐,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10 程磊的墳,就在家后面幾十米的山坡上。

  這是一塊幾十平方米比較平緩的空地,一面朝著山下,邊上有條小河,風(fēng)景很好。墳邊的樹林里,有鳥兒在枝間跳動,發(fā)出清脆的鳴叫。

  程家在這里有幾畝田地,離家的前一天,程磊還在這里幫著奶奶收割油菜。小時候,他很喜歡和小伙伴在這兒玩耍,吹吹風(fēng),釣釣魚,偶爾抓住一只小鳥,他會把鳥兒喂飽,然后放走。

  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一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小的新墳。墳前沒有墓碑,只插著幾束已經(jīng)熄滅的香。地震后,家中找不到完整的容器,父親找到一個缺了大半個角的白瓷盤,上面放著兩塊芒果味的威化餅干,當(dāng)作祭品。

  程磊并不愛吃這些零食,但地震后,路斷了,食品供應(yīng)上不來,找不到他生前最愛吃的蘋果和桔子。這讓家人們覺得心里很不安。

  “會慢慢給他補(bǔ)上的!眲⒅菊湔f,“以后,我們一邊種田,一邊陪著他。一家人還是在一起!

  離墳不遠(yuǎn),就是程家住的救災(zāi)帳篷。通訊中斷后,他們只能通過一臺小收音機(jī),來了解外面的信息。5月19日的全國哀悼日,一家人覺得也應(yīng)該做點什么。

  村子里找不到旗桿,也沒有國旗,他們便在帳篷邊豎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塊紅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時28分,這戶農(nóng)民就在旗桿下站上一會兒,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dá)對死難者的哀悼。

  偶爾有微風(fēng)吹來,這塊微微抖動的紅布,和天藍(lán)色的帳篷布,構(gòu)成了山坡上的一縷亮色。

  這天傍晚6時半,在這根竹子制成的旗桿下,攝影記者賀延光為這個大家庭,拍下了災(zāi)后的第一張全家合影。除了被親戚接去外地避難的二兒子程勇外,這個家庭的成員——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婦,全部在場。

  程磊也沒有缺席,母親一直捧著那個土黃色的鏡框。在母親的懷里,他面對著鏡頭,依舊露出發(fā)黃而羞澀的微笑。

  5月11日的那個上午,這個懂事的大男孩洗掉了家里所有的臟衣服。吃過午飯后,他從父親那兒接過100元錢生活費,叮囑正在院子里學(xué)騎摩托車的弟弟注意安全,然后揮手微笑著和母親作別,跳上了前往學(xué)校的汽車。

  一天后,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把他淹沒在倒塌的教學(xué)樓里。(記者 林天宏/文 賀延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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