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文/冰 凌
馬林蘇不喜歡白天。他喜歡晚上,因為晚上可以想問題。幾年來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死了以后怎么辦?他覺得這是他現(xiàn)在所面臨的最重大的問題,它涉及幾個重大問題,而從這幾個重大問題中,又牽扯出十幾個大問題。他心里非常清楚,要讓自己死后無憂無慮,眼光柔和無限安寧,一定要在死前解決掉這幾個重大問題和十幾個大問題。不然他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就是閉上了眼睛,也絕對不得安寧。你想想,生來清清楚楚,死卻破碎不堪,他的人生還談得上完整嗎?他覺得白來這個世界了。
這自然是馬林蘇的秘密。這秘密除了深藏在他的心底,再就是記在他的“藍色賬本”上。“藍色賬本”是一本大開本藍皮面筆記本,花紋扉頁上寫著兩句經(jīng)典的話,第一句是“干干凈凈的來”,第二句是“明明白白的走”。落款是:“馬林蘇,1998年3月22日”。再翻一頁,是目錄,幾個重大問題和十幾個大問題,按篇分章排列得整整齊齊,后面都標上了頁數(shù)。全是他用鋼筆書寫而成,碳素墨字寫得很擠,卻很工整,透著肅穆之氣!八{色賬本”鎖在他單位的辦公桌抽屜里,晚上他在家所想的問題,如有心得,就順手記在床邊的小紙條上,塞進皮包里,然后到單位再歸納入賬。
馬林蘇官拜副處長,這副處長是虛名,實際上是正科級,但被人叫上“馬處長”或“馬處”,那感覺還是有所不同。他對這個實際正科而在嘴上享受副處聲譽一直耿耿于懷,倒不是他還有什么官癮,而是邁不上副處級的臺階,死后骨灰盒就不能放在問林山革命陵園!這對他是最為重大的問題!但是話還是要說回來,不管如何,他畢竟是副處長,在一個大處29個人中,僅次于處長湯國強,也管到27個人。這二把手,理所當然擁有自己的一間辦公室。自己獨享一個房間,自然很方便工作,也方便他把晚上所想的重大問題和大問題,分門別類,從容地記在“藍色賬本”上。
馬林蘇不對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包括自己的妻子高麗笙。有時為了解決問題不得不說時,他會掩飾著說,絕不讓人察覺出話中的含意。比較難辦的是夜里做夢,他自己難以把關,片言只語脫口而出,經(jīng)常泄露內心的秘密。還好妻子睡眠質量極好,夜夜沉睡夢海,哪顧得上他說什么。不過有一次,高麗笙剛做完臉部拉皮手術,臉皮緊繃著似乎不夠用,于是屢屢借用眼皮,結果閉不上眼睛,也就睡不著覺。恰在此時,馬林蘇脫口而出:“誰是接班人呢……”高麗笙大吃一驚,翻身坐起來,干睜著大眼,盯著丈夫。只見丈夫嘴巴咕嚕咕嚕一陣,又吐出一句:“誰接班呢……” 高麗笙慌得搖了丈夫一把。馬林蘇翻了一個身,又說:“推也沒有用……你不可能……”高麗笙叫起來:“哎哎!說什么呀?”馬林蘇驚醒,迷迷糊糊看著妻子。高麗笙問:“你說什么呢?”馬林蘇驚問:“我說了什么?”高麗笙說:“你說誰是接班人,誰接班呢,還什么……你不可能。”馬林蘇嚇出一身汗,又問:“我還說了什么?”高麗笙搖搖頭。馬林蘇一揮手,說:“夢話,說夢話。睡吧。”高麗笙說:“你單位里出事啦?”馬林蘇說:“沒有。”高麗笙說:“那你說誰呢 ?”馬林蘇說:“說夢話吧。睡覺!备啕愺相僦欤蛄艘粋長長的哈欠,倒下去睡著了。
而馬林蘇睡不著了,他掃著妻子生澀的臉皮,心里說:“說的就是你!”自己一旦死后,誰來接自己的班呢?睡在妻子身邊的人是誰呢?這恰恰是他所想的幾個重大問題之一。別看妻子坐四望五徐娘半老,心里卻活潑得很啦!不敢說她有萬種風情,但是,七到八種乃至十幾種風情那是絕對少不了的。到如今都已經(jīng)這把年紀了,還堅持要做什么拉皮手術,這就是紅杏爬墻的征兆吧?當然,客觀而公正地說,妻子的品行是可圈可點的,自己也是壓得住陣腳的。但是誰能保證她到那個時候獨守空床而臨空不亂呢?平心而論,妻子找個接班人睡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是無可非議的,既符合法律也符合道德。問題是由誰來接班?由誰來睡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撇開他個人的感受不說,從大局著眼,這對于維護馬家目前的安定團結的局面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對于馬家下一代乃至下幾代的長治久安有著極為深遠的意義。為此,他制定了自己接班人的五條標準:1.思想上是可靠的,是不是黨員和干部倒在其次,但是思想上一定不能出軌。2.行為上一定要遵紀守法,安分守己,不能搞七搞八。3.富有責任感和同情心,要善待妻子,對妻子和她前夫體制內的兒女要關心要愛護,要延續(xù)前任的父愛精神并繼往開來。 4.工資能高則高,不求富貴但求溫飽,而且太有錢也有副作用。 5.歲數(shù)要比妻子大。最起碼也不相上下,小不可超過兩歲。這里要附加說明,男人到這把年紀,總比同年紀的女人顯得年輕。如果年齡再小,豈不是差距更大了嗎?而且對小男人,女人難免要哄,這對馬家的安定團結和長治久安顯然不利。再者這也分明是助長了目前流行的畸形婚戀現(xiàn)象——“姐弟戀”,如果不是助長,起碼也是同流合污。
不能說已經(jīng)很好地解決了接班人這個重大問題,但馬林蘇覺得,他親手制定了五條選擇接班人的標準,使妻子在圈好的園子里跑馬,是對妻子最有力的制約,大體上不會再出什么大亂子。但是,這又面臨了新的問題,誰來監(jiān)督制約妻子呢?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決定將把這副重擔交給女兒馬艷妮。女兒是妻子的克星,在女兒面前,妻子永遠是那么低聲下氣,任憑女兒怎么折騰,依然笑臉相哄并且其樂無窮。女兒雖然言行上表現(xiàn)得粗放,但對她媽愛得卻是最深。妻子提出要做拉皮手術,被女兒無情地嘲諷一通,妻子馬上說不做了不做了。但沒過幾天,女兒已經(jīng)幫她媽聯(lián)系好了最好的整容醫(yī)生,并且付了幾千塊錢的整容費,還陪她媽到醫(yī)院做手術。這當媽的反倒像是女兒了。因此,有女兒把著園子的大門,相信妻子是跑不出園子的。舉一反三,還有幾個類似的難以解決的大問題,需要采取同樣的手法,都由女兒來一并解決。因此,女兒任重而道遠,他對女兒寄予重望。他想到過去二十幾年對女兒沒少培養(yǎng),到如今女兒已能獨當一面,今后一定能繼承他的遺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yè)。他由此感到無限欣慰,那種欣慰如蜜流滋潤著他的心田。
安排好了妻子,馬林蘇就要考慮如何安排兒子女兒。他對女兒是放心的,女兒潑辣而有心計,潑辣是先天繼承她媽的性格,而心計則是她后天形成的,是他這個當父親的培養(yǎng)的結果,跟她媽沒有什么關系。潑辣和心計,使女兒這輩子注定吃不了虧,就連她男朋友,身為博士,也心甘情愿天天圍著她轉,還沒結婚,錢卻如數(shù)地交給她管。女兒在銀行學校畢業(yè)后,在一家證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高又穩(wěn)定。她男朋友博士畢業(yè)后,要到美國讀博士后。女兒說,要去你去,一刀兩斷。博士便不再提去美國的事。女兒獨立自主,又有博士保駕護航,這輩子一定是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他擔心的是兒子馬成豹。兒子出生后,他在給兒子起什么樣的名字時,就絞盡了腦汁。馬成龍?馬成虎?馬成豹?馬成鋼?馬成帥?馬成王?等等,開了長長的一串名字,最后他莊嚴地在“馬成豹”這個名字上圈定。他之所以選定這個名字,是希望兒子像豹子一樣敏捷靈活而又兇猛異常?墒莾鹤蝇F(xiàn)如今都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卻整天無精打采,兩眼迷糊,軟塌塌得直不起腰,哪像是一頭豹?改叫“馬成泥”倒是最恰當。兒子書也讀得不怎么樣,上完職業(yè)高中,就被一家物業(yè)公司招去當了保安。天曉得他這副模樣怎么讓人看上的。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有不少女孩子追他,其中一個叫茅瑞莎的女孩更是愛他愛得死去活來,說他眼睛里經(jīng)常冒出憂傷,她最愛的就是這種憂傷,只要看一眼,今夜就睡不著覺。
馬林蘇見過茅瑞莎,對這女孩說不上什么感覺,雖說看不慣她的那一套做派,但細細想來,也難為她對兒子的一片癡情,那種既純又傻的愛情,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都莫名其妙地感動。反而是兒子拿她不當一回事,經(jīng)常迷糊著眼睛,把她晾在一邊。但女孩任憑兒子眼睛怎么迷糊,仍然癡癡地愛著兒子,一副無怨無悔的模樣。時間長了,他倒對女孩生出幾分同情,覺得兒子也太不夠意思,怎么能這樣冷對女孩灼熱的愛情呢?這天晚上,他對妻子說:“哎,你要說說你兒子啊,對人家女孩要尊重一點。整天不理人家像什么話?連我都看著難受!备啕愺险f:“我說他啦。豹子說,你怎么知道我對她不好呢?我對她好的時候你們看得見嗎?”馬林蘇立刻警覺起來:“這么說,他跟她啊、啊、那個了?”高麗笙說:“你死腦筋,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當年我們還沒結婚,你不也是啊、啊、那個了嗎?”馬林蘇急了:“此一時而彼一時嘛。當年我多大年紀啦?快三十的人啦,哪經(jīng)得起你挑逗?”高麗笙也急了:“誰挑逗你?那天晚上不是你鉆進我的被窩霸占了我!瘪R蘇林叫道:“胡說什么呀?”高麗笙哄道:“好了好了,我樂意被你霸占,好了吧?”馬蘇林說:“這、這是原則問題,怎么能說霸占呢?一個巴掌拍得響嗎?”高麗笙說:“就是啊,要是女孩不同意,他們能啊、啊、那個了嗎?我再告訴你哎,那天我仔細看了她的腰,將來十有八九生男孩!瘪R蘇林翻身坐起來:“是嗎?這好,好!太重要了!我們更要好好對待這女孩,像對女兒一樣對她!彼麖匾闺y眠,凌晨時分,他做出一項重大的決定,他要把七萬塊私房錢,指定留給孫子,作為孫子以后入托上學的專款。他對兒子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作為兒子,最多承上啟下起一個過渡性的作用。他將厚望寄托在孫子身上,相信孫子一定能隔代繼承他的智商,在他開創(chuàng)的馬家新局面的基礎上,做出更加宏偉的事業(yè)來,完成馬家光宗耀祖的大業(yè)!
馬林蘇在科級位置已經(jīng)整整坐了13年,穩(wěn)當?shù)靡粍硬粍樱缤蛔鸬裣。僅僅在3年前,單位在建制名稱上,由“科”改“處”,讓兩個耳朵舒服了一陣。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經(jīng)五十有七,行將退休,想再往上邁一個臺階,首先年齡上受到限制。除非撼動前面的處長(實際上是副處長)湯國強。但湯國強剛45歲,整整小他一輪,而且湯國強還是研究生學歷,位置自然比他坐得更牢。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湯國強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是上調高升;二是犯法下臺。但至今為止,上調高升沒有絲毫跡象,而犯法犯錯,也暫無劣跡可循。他經(jīng)常在腦子里設想,比如,湯國強收了人家十萬塊錢,被人告到反貪局,先是“雙規(guī)”,然后被告,然后處長革職,然后他堂而皇之自然補缺當上處長。再如,湯國強和單位里哪位女下屬搞腐化,被當場捉拿,然后身敗名裂,然后被免職下放,然后他堂而皇之當上處長。設想歸設想,但是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他也只好耐著性子等待。憑著他對湯國強的了解,他知道湯國強可能不貪財,但絕不可能不好色。湯國強身高體壯,五官棱角分明,濃眉大眼,氣宇軒昂而又不乏儒雅溫情,一看見稍有姿色的女人,笑眼里便水波蕩漾。這男人眼睛有水,就是好色的標志。去年春節(jié)單位里聚會,市場部的王黎黎公然說:“咱們湯處絕對是個少奶殺手!”大家起哄,問她何以見得。王黎黎借著酒力說:“少奶殺手有兩大特征,第一個特征,眼睛里水汪汪。你們瞧,湯處眼睛里是不是水汪汪?”大家齊齊看湯國強,果然滿眼是水,又起哄問她第二個特征。王黎黎說:“第二個特征,手掌大,而且要厚,還要軟。那十個少奶,保證九個中彈。”大家爭著上前和湯國強握手,果然手掌厚實,又軟又熱。湯國強任由大家握手,哈哈大笑:“謝謝黎黎同志的厚愛,本處長不勝光榮,但是,目前尚無業(yè)績,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蓖趵枥枵f:“沒事沒事,湯處今后多加努力!”大家又嚷:“湯處風流,全處光榮!”馬林蘇在一旁干笑兩聲,斜眼掃到旁邊酒桌上的范香香。范香香尷尬地笑著,埋頭喝湯。他心知肚明,這范香香和湯國強關系很曖昧。有一次,他到湯國強辦公室送一份報告,正巧看到范香香站在辦公桌邊,緊貼著湯國強。他不動聲色,視而不見,放下報告扭頭就走。
這一陣,馬林蘇連續(xù)幾個夜晚失眠,到凌晨三四點還睡不著覺,內心里折騰難耐,嘴里一直咬著一句話:“無毒不丈夫”。終于他下定決心,向紀委告發(fā)湯國強。他根據(jù)自己合理推斷,編寫了湯國強生活腐化敗壞的情況。其中明確寫了湯國強和范香香的婚外情。事情編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請求紀檢委嚴查。信自然不署名,而且他故意把信抄得歪歪扭扭,讓人看不出是他寫的。但是仔細看看,還是有“馬”尾巴。這樣只能叫別人代抄了。那么叫誰抄寫呢?叫老婆抄,可老婆的字像狗啃的似的,連小學生都不如。而且以老婆這性子,還不天天擔驚受怕?那叫女兒寫,女兒沉得住氣?梢膊煌,這種下三爛的小人勾當,有損父親的高大形象。那只好到樓下小店叫人打字了,但又不行,萬一打字的人不牢靠,豈非授人以柄?思來想去,他決定自己打字。辦公室里配了一臺電腦,平時他只看看新聞,曾經(jīng)也學過打字,到底因為記不住拼音,學了幾次都半途而廢。這次何不借此機會,把打字難關攻下來?
此后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馬林蘇下班后就留下來,趴在辦公桌上,一個字一個字敲著鍵盤。雖然艱難,但一想到這封匿名信將置湯國強于死地,便給他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堅持下來。當最后看到打印機打出兩張清清爽爽的舉報信時,他的內心充滿了勝利的豪情。而且他還乘勝進一步琢磨,把信封上的地址也打印出來,而且還打出漂亮的隸書體!這哪里是一封匿名誣告信,分明是一份賞心悅目的藝術品嘛。沒有想到啊,寫這封匿名信,竟意外學會了打字,這也是一份意外的收獲。不過,這幾天,不知何故,他的體內火燒火燎,如有萬千隱蟲在游動,不時地尖咬,疼痛刺心。而且皮膚上還莫名其妙地冒起一串串大小不等的膿痘。他內心極為恐懼,心想是不是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上天給他的報應呢?
信寫好了,怎么寄出去呢?自然是貼一張郵票,投進郵局的信箱里。當然,不能在自家附近的郵局寄,也不能在單位附近的郵局寄。因為郵戳上顯示的郵局地址,多少會露出“馬”尾巴。馬林蘇對著城市地圖,尋思著在哪個郵局寄。最后,他用食指在城東敲了敲。城東是個城鄉(xiāng)接合部,與他的家和單位相距遙遠,郵戳上就是注明了郵局地址,也讓人看不出蛛絲馬跡。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他戴上棉帽和口罩,騎著兒子的自行車往城東趕去。第一次做這類事,一路上難免心事重重,他幾次想打道回府,但猶猶豫豫還是沒有停車。半個小時后,騎到了城東一條交叉路口,突然,他的車擺頭一晃,鬼使神差地一頓,連人帶車摔下,一輛糞罐車貼著他的腦袋呼嘯而過,幾乎要了他的小命!他坐在路邊,半天緩不過氣來,嘴里咕嚕著:“這是……報應,還好……沒寄出去,不然,腦袋就成了……成了糞車輪下的碎球!”匿名信最終還是沒有寄出去,他的篡權之舉自然流了產(chǎn)。這也好,不做這些下三爛的小人勾當,讓他的心靈平靜,沒有報應之憂,也符合他“明明白白”做人的準則。
但馬林蘇在此后的兩年里仍不懈地努力,或許是上天的回報,終于在他59歲臨近退休的時候,上級任命他為助理調研員。不管這個助理調研員包含多少安慰的成分,而且任期苦短,但他畢竟享受到了結結實實的副處級的待遇。這時候他特別在意人家叫他“馬處”,就連王黎黎逗他,叫他“馬助調”,也讓他倍感親切。而且,這一提升還讓他換了一套更大面積的新房子。這一切似乎激活了妻子的荷爾蒙,過去無論他如何軟硬兼施求歡,妻子都屢屢推脫,更為可氣的是,法定的十日一交“皇糧”,妻子也會編出各種理由拖延,讓他滿倉的“皇糧”無處可交,F(xiàn)在倒好,妻子不僅不推不拖,反而隔三岔五敞開倉門逼交“皇糧”,倒真讓他招架不住。這些都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今后他的骨灰盒能堂而皇之在問林山革命陵園占有一“盒”之地,解決了長年來積壓在他心頭上一個最為重大的問題!
解決了級別的問題,馬林蘇顯得心平氣和了,而且心里常常生出偉人之感。有時站在窗前,竟會下意識地豎起手掌,朝樓下?lián)]揮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會很深刻地反省自己,自己的人生如同過往煙云,在眼前一幕一幕晃過。他感慨,這一生談不上輝煌,也不算坎坷,應是“平平常常,有瑕純潔”。平平常常好理解,為什么說自己是有瑕純潔呢?全因為他的內心還深藏兩個嚴重的問題,讓他不能純潔無瑕。而且,這兩個嚴重的問題所涉及的兩件事,事關重大,第一件事是觸犯法律,他收了人家五萬塊錢,此事如果捅出去,是要蹲班房的。第二件事是行為出軌,和另外一位女人“那個了”,背叛了自己的妻子,這件事如果讓妻子知道了,以她的脾氣,這個安定團結的馬家必然四分五裂。所以,他不敢記在“藍色賬本”上。
馬林蘇一想到這兩件事就心驚肉跳。這第一件事發(fā)生在前年的夏天,在老家的表弟媳婦夏紅打電話給他,說她姐姐春紅離異后,一個人帶著兩個女兒,生活非常不易。現(xiàn)在她和別人合股成立一家公司,急需一批貨,無奈市面上沒有,請表哥幫幫她的姐姐。他被說動了,便利用職權批了一個條子,優(yōu)惠幫她進了這批貨。事成后春紅要專門來感謝他,他再三推卻,春紅就是不肯,坐火車直奔而來,到了賓館就給他打電話。他只好去了賓館。見面沒有聊幾句話,春紅就從旅行箱里掏出一個小包,說:“表哥,給。”他問:“什么東西?”順手拉開包一看,里面五疊整整齊齊的百元大票,他把包塞給她:“這怎么可以?”春紅說:“這五萬塊錢理應要給你的!庇忠寻o他。他抓住她的手,堅決不收。春紅流著淚說:“表哥,你幫了大忙了,這批貨賺了二十多萬。這是你的回報!眻(zhí)意要把包給他。這么塞來推去,于是發(fā)生了第二件事。他抓著她的手,她把手扭開,他只好抓住她的胳膊,她又想掙脫。這么扭來擰去,兩個人的身子竟貼在一起。這春紅四十上下歲數(shù),體態(tài)豐滿又身著薄衫,汗香四溢,早把他薰得不知所措,他貼著她動彈不得,而她頭埋在他的胸前也不說話,兩人堅守一陣,便倒向床上“那個了”。事后他覺得對不起妻子。他給這件事尋找了各種理由,盡管這件事發(fā)生在滿倉的“皇糧”無處可交的特殊情況下而此時正好有個臨時糧倉過渡一下,盡管自己僅身體出軌而精神還牢牢地趴在妻子的鐵軌上,盡管人無完人身不由己已經(jīng)堅守了好一陣了但實在是堅守不住以至失守……但是,但是他還是無法原諒自己。而那五萬塊錢他最終還是收下了,他里三層外三層包扎好,悄悄地塞在辦公室鐵皮柜角落里,至今未動。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不敢要,他深知這是受賄或者叫變相受賄,一旦敗露,將要蹲個幾年的班房。不僅身敗名裂家破人散,而且死無葬身之地成孤魂野鬼四處飄蕩。
特別是現(xiàn)在,馬林蘇覺得自己大小也是領導干部了,既然是領導干部,能享受更大面積的新房子,能享受骨灰盒安放在問林山革命陵園,思想和精神上也應該升華一格,行為上更要注意修行以保持廉潔。這天周六,他獨自到問林山革命陵園去散步,說是散步,實際上是去考察。他看得很細,特別估計一下自己今后的方位,這副處級別是屬于基礎性的一級,由于人多占的地方也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往地下一層發(fā)展。雖然稍嫌擁擠了些,而且陽光不照,但是點亮了日光燈,光線柔和冬暖夏涼,不失為一處永久的安“灰”之地。特別要看到的是,整個問林山革命陵園依山而坐又居高臨下,綠蔭濃濃而雄偉莊嚴,生命在此歸宿,那是何等的榮耀和輝煌!實地考察使他狠狠地震撼了一把,思想和精神上又升華了一格,叫他當夜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隔天,他又戴上棉帽和口罩,騎著兒子的自行車往城東趕去。到了城東郵局,他化名給老家自己曾經(jīng)上過學的中學匯去了五萬塊錢,捐作修繕教室之用。匯款后他覺得自己崇高了,也輕松了。晚上,他主動交了“皇糧”后,沒有馬上睡去,而是陪著依舊興致勃勃的妻子聊天。高麗笙看著丈夫,有點驚奇:“平時一完事倒頭就睡,今天怎么有精神說話呢?”馬林蘇說:“我最近一直在想著人生這件事。你看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高麗笙說:“哎,奇了怪了,深更半夜背毛主席語錄啊?”馬林蘇說:“工作上是這樣,個人生活上是這樣,就是夫妻感情上也是這樣,你說是不是?”高麗笙一頭霧水:“怎么啦?”馬林蘇揮揮手:“算了,不說了,睡覺!备啕愺习膺^丈夫身子:“說!瘪R林蘇說:“我是說,我們兩個真不容易,結婚都26年了吧,吵歸吵,鬧歸鬧。可越吵越鬧,哎,這個感情還越好。你對我是忠心耿耿,我呢,對你也是一往深情。哪一家夫妻像我們這樣?沒有!备啕愺隙⒅煞颉qR林蘇說:“我們假想一下,僅僅是假想。∪绻蚱抻幸环,幾十年都好,就是有那么一次出軌了,和別人那個了,你說說看,可以原諒嗎?”高麗笙問:“是你。俊瘪R林蘇說:“我不是說了嗎,是假想!备啕愺险f:“你敢嗎?”馬林蘇說:“我是在討論問題。不說了,不說了,這容易引起誤會。”說著,翻過身就睡。高麗笙自言自語:“這就像家里養(yǎng)的那只黃鳥,長年累月呆在鳥籠里,偶爾一次鳥籠門沒關好,飛出去了,只要它能飛回來,并且今后碰到門開著也不再飛出去,這就可以原諒!瘪R林蘇說:“嘿,你倒大方!备啕愺险f:“那年,我和你吵架,要不是看在兩個孩子還小,我就差點跟人跑了!瘪R林蘇翻身坐起來:“什么什么?好你個你,居然也出過軌?”高麗笙點著腦門:“是這里開過小差。”馬林蘇說:“是精神上出軌!彼南耄骸斑@精神上的出軌和身體上的出軌性質上也差不了多少,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還更嚴重。好了,現(xiàn)在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那筆賬也可以清掉了。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了!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兩件壓著他幾年的嚴重的問題,竟然這么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一夜,他睡得格外的舒坦和安寧。
這天,下班了,等單位里的人都走完后,馬林蘇帶著“藍色賬本”,來到大院角落的垃圾箱旁,他捧著“藍色賬本”,輕輕地撫摸了一陣,然后一張一張地撕散,堆在地上。他蹲下身子,點上火,看著“藍色賬本”在火堆中燒成灰燼,又站起來,抬頭望著一縷縷輕煙升上天空。許久,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感到徹底地輕松了,感到自己現(xiàn)在配得上純潔無瑕了,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完整的人生,帶著這種完整的人生,可以明明白白地走向問林山革命陵園。
(摘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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