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自從1994年春節(jié)以后,鄧小平就再也沒有公開露面了。境外的媒體至少一百次說他“病!,他卻在京城里自己那個四方形的院落中,過得既舒適又灑脫。1997年2月,鄧小平病危。這一次,境外的媒體沒有誰說什么。
告別政治生涯
鄧小平是在1989年9月4日提出他的辭職要求的。辭職信寫給黨中央政治局。但是,直到11月9日全體中央委員同意了他的辭職之后,他才算是退休了。在當代中國的歷史上,這一天是可以留下一頁的。黨的領袖的“終身制”在這一天被瓦解了,第三代領導集體從這一天真正開始了自己的歷程。當鄧小平的辭職公開時,不少老百姓認為,他辭職卻不一定會辭事。不過,我們從現(xiàn)有種種記錄來看,至少在那個時候,鄧小平已下決心不再過問臺前幕后的是非恩怨。用他自己的話說,“退就是真退”,他從今不再代表集體、黨和國家,亦不再插手中國大政。當日諸如《人民日報》這樣的官方報紙,全都大張旗鼓地說鄧小平“告別政治生涯”。如果不是他的本意,旁人是不敢這樣說地!澳銈冇惺抡椅,我不會拒絕,但是不能像過去一樣。”他對中南海里新一代領導人說:“我不希望在新的政治局,新的常委會產生之后再宣布我起一個什么樣地作用!边說,“我多年來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一個國家地命運建立在一兩個人地聲望上面,是很不健康地,是很危險的!彼嘈潘淹瓿傻诙I導向第三代領導的過渡,回到家里,對家人說:“退休以后,我最終的愿望是過一個真正的平民生活!
最后一次公開亮相
1992年10月12日,中共十四大在北京召開,江澤民作了《加快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奪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更大勝利》的報告。江澤民的聲音停止的時候,臺下掌聲雷動。會場外面,有一個人也在鼓掌,這是鄧小平。他是特邀代表,但沒有到會場來,正坐在家里的電視機前,看著他的接班人讀完了最后一句,說“講得不錯,我要為這個報告鼓掌”,便獨自拍起手來?墒钱敃r大會堂里這些人,并不知道鄧小平在和他們一同鼓掌,會一散,都問鄧小平為何沒來。大家一直期待著他出現(xiàn)在大會堂里。
鄧小平打定主意:再次到前臺走一趟。那一邊,會議已經閉幕,代表們全都覺得這場面缺少一個高潮,不免美中不足。正在這時,他身穿灰色中山裝,把腳踩在紅色地毯上,一邊邁步,一邊頻頻致意。七個常委會都跟在他的身后。兩千多位代表和中央委員全都站在他的面前,掌聲不息。他微笑著走了一圈,停下來和幾個人握手,然后又走到中間,看看大家,對江澤民說了一句話:“這次大會開得很好,希望大家繼續(xù)努力!比缓筠D過身去,擺一下手,飄然離去。眾人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目不轉睛。他沒有再說“告別政治”這樣的話,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沒有想到,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非常時刻”到來了
1997年2月,全體政治局常委都接到通知:不要出京,留在家中待命。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變故,而是一個既定的進程日愈迫近終點:鄧小平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刻,醫(yī)院的報告說他已經病危。
只有他的家人和黨的新一代領袖們知道這個消息。根據醫(yī)生解釋,他的心臟健康,肝脾也好,沒有老年人常見的糖尿病或者前列腺炎,致命的問題發(fā)生在神經系統(tǒng),這在醫(yī)學上叫做“帕金森綜合癥”,是一種沒有辦法根治的疾病。
1996年12月的一個清晨,他一覺醒來,覺得呼吸不暢。按照過去多年的習慣,他本應走到衛(wèi)生間里去洗臉刷牙,然后坐在一個小方桌子邊開始吃早餐,有牛奶和雞蛋。秘書通常在這時進來,把他要用的東西放在辦公室里———眼鏡、手表、放大鏡,還有一摞文件和報紙。他把這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時間花在辦公室里。他喜歡看地圖,喜歡翻字典,有時候看看《史記》或者《資治通鑒》,但他更喜歡看《聊齋》。他喜歡打橋牌、游泳、看人家踢足球,但他最經常的運動是散步。每天上午10點,護士就會進來,提醒他出去散步?墒沁@個早晨,他覺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咳嗽不止,令他不能呼吸,不能下咽食物,更無法完成他的這些活動。身邊的醫(yī)生已經不能應付這個局面,只好把他送進醫(yī)院。
從他的家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也叫三0一醫(yī)院)不過十公里,可是在那一天,這是世界上最漫長的十公里了!皼]有想到,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卓琳后來這樣說。他的車子經過京城最重要的街道長安街,一路向西駛去。這是一個非常時刻,可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中南海里一些最重要的領導人,在1月份還到外地去巡視了———李鵬去了遼寧,李瑞環(huán)去了海南,喬石去了江蘇和上海,朱()基去了重慶,胡錦濤也按照計劃出訪南美三國。多少年來,中國人判斷政治氣候冷暖的一個依據,就是黨的領導人是否在公開場合露面,現(xiàn)在看到這些人的行蹤,他們就覺得天下太平,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黨的最重要的領導人江澤民始終坐鎮(zhèn)京城。那些已經出京的領導人們,也不像往年那樣和四方百姓共度春節(jié),全都縮短行程,匆匆趕回京城。
在醫(yī)院看《鄧小平》
元旦那天下了小雪,把京城變成一片白色。可是在三O一醫(yī)院,看不到一點喜慶氣氛。鄧小平的病房設在院子南端一座小樓的頂層,病榻周圍總是站著很多人,還有些醫(yī)生護士進進出出,但有時候只有隨身醫(yī)生黃琳和他在一起。他看到電視里面正在播放一部紀錄片,就凝神看起來。有一陣子,他的精神好一些,可還是看不清楚電視屏幕上那個遠遠走過來的人是誰。
“那邊,走過來的那個,”他問,“是誰。俊
黃笑了:“那個是您啊。您看清楚了!
那個人走近了。他終于看到了自己,動動嘴角,笑一笑。黃告訴他,這部電視片名叫《鄧小平》,是中央電視臺剛剛拍攝的,有十二集呢。他什么也不說,只一集一集地看下去。黃知道他耳背,聽不見,就俯身靠向他的耳邊,把電視里面那些頌揚他的話一句句重復出來,忽然感到這老人的臉上綻出一絲異樣的羞澀。
他從早到晚陷在疾病的折磨中,難得有這樣的表情露出來。黃曾見過這樣的病,那是很折磨人的,有些人會呻吟,有些人會叫喊,可是“他是個非常堅強的人”,黃琳說,“我能體會他臨終前還是比較痛苦的,但一聲不吭。就是這樣,而且我覺得他很平靜。”他有時候昏昏沉沉地睡著,有時候異常清醒。還是不說話,他已經不再評價別人,也不再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黃覺得他一定明白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問他還有什么話想說。他在1992年說了那么多話,現(xiàn)在總該再給中國人留點什么吧?黃這樣想。可是那幾個星期他沒有再談那些話題,他淡淡地回答:“該說的都說過了。”
最終時刻到來了
2月7日正是正月初一,老人沒有回家,病房的醫(yī)生和護士也沒有回家,都在近旁房間里守著,一呼即來。他的親人坐在沙發(fā)上,意識到大勢已去,全都默然不語。整座樓一片寂靜,就像是死神已經降臨。警衛(wèi)秘書張寶忠想起應該互道“新年快樂”,就把大家聚到一塊兒。眾人舉起酒杯,說不出一句話,惟有淚千行。“希望咱們醫(yī)務界,在新的一年里能創(chuàng)造奇跡。”張在心里這樣說。
可惜沒有奇跡,九十三歲的老人又挺了十二天,到2月19日,呼吸功能都已經衰竭,只能借助機器來呼吸。醫(yī)生趕緊向政治局報告,按照規(guī)則,還應向新聞界公布消息,可政治局覺得不能驚慌失措,尤其不能危及大局的穩(wěn)定。在中南海的工作人員都沒有看出什么異常,上午喬石按原計劃主持了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四次會議,審議了三個條約和兩個協(xié)定。前一天,李鵬還會見了美國前參議員貝內特·約翰斯頓。
卓琳帶著全家人來向他告別。四天以前,她就寫信給江澤民,轉告“鄧小平的囑托”: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不設靈堂,解剖遺體,留下角膜,供醫(yī)學研究,把骨灰撒入大海里,F(xiàn)在,她心里明白這是最后的告別了,只是非到別人說出來,她是不愿意讓這種可怕的想法在腦子里面形成的。當時她只想說:“老爺子,我在喊你!你聽見了沒有!”可是他什么也聽不見了。勞累的一生已經終止,戰(zhàn)斗的日子已成往事。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那時是21時08分。當晚京城晴空萬里,皓月當空。
向鄧小平告別
最先向遺體告別的是他身邊的那些工作人員!把劬σ婚],總覺得首長還在辦公室坐著。音容笑貌老是擺脫不了!蓖跏勘笳f,“說實在的,就是跟家里人一樣,跟自己父母一樣!绷硪粋人是黃琳:“他的角膜也貢獻出來了,遺體也捐作醫(yī)學研究,最后,骨灰也撒到祖國的大海里去了!闭f著說著就又哭起來,“他什么都沒有留下,所以我想只能是把他默默地裝在我們心里!彼拇_什么也沒有留下來,秘書接到命令,把他留下的衣物全都燒了。他們帶著他的內衣、外衣、鞋子和襪子,來到一座鍋爐房,把這些東西一一投進爐膛,烈火青煙中,看到一件帶著窟窿的內衣,眼淚再次掉下來:“這么偉大的一個人物穿著破了的衣服,誰能相信。
宣武門大街上的新華社夜班值班室,得到了那份早就準備好的訃告。一陣混亂之后,大家終于想起該做什么,于是立即中斷正常的新聞,把那份訃告播發(fā)出去。那天深夜,睡覺晚的人如果打開電視或者收音機,都能聽到播音員的哽咽的聲音。
第二天凌晨,全世界都知道了。播音員在電臺和電視上哀聲宣告,一遍又一遍,幾百個城市里面,哀樂一刻不停,公共汽車全都披著白花和黑色絲帶。香港的三十八個地鐵站,哀樂持續(xù)了十分鐘。一列火車正從香港九龍出發(fā)駛往廣州,忽然汽笛長鳴。在北京,三O一醫(yī)院附近的五棵松路口,成了人們聚集的地方,市民知道他的靈車將從這里走過,就在那里等著!拔乙欢ㄒ退退。”一位八十二歲的老人一邊抹淚一邊說:“毛主席讓我們站起來,鄧小平使我們富起來,都功比天高。”有一幫年輕人豎起了一面旗幟,上面寫著:“再道一聲:小平您好!笔潞笾肋@是北京大學、北京工業(yè)大學、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他們人人手捧鄧小平遺像。人群中還有個人名叫方子青,是天津武清縣的一個農民,他和妻子乘汽車,轉火車,趕了一百二十公里路來到北京,直奔這個路口,站下就不走了,說是來給小平同志送行!笆撬屛覀兂燥柫舜┡恕!彼煅手f。
24日,星期一,早上9點34分,一輛面包車駛出醫(yī)院,載著靈柩,披著黑紗,在警車護衛(wèi)下,緩緩西行。街兩邊站滿人群,靈車一過,悲聲四起,藍天忽然陰云密布,哀樂徘徊在都市上空。( 文 / 凌志軍 摘自《變化:1990年-2002年中國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