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輩子我最敬重的,是為國家為民族作出巨大貢獻的人。且不說那些彪炳青史的先驅英烈,單是今天活躍在我們身邊的卓越人物就令我十分仰慕,外交家吳建民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他已從外交官的崗位上退下來,做起了外交學院院長;此外還身兼兩個政要級別的職務:連任兩屆的國際展覽局主席,全國政協(xié)副秘書長兼新聞發(fā)言人。但我依然把他視為一位外交家,67個春秋,大雁一行行飛來又飛去,他的生涯大部分都浸泡在國際外交的歲月里,他的生命在這里煥發(fā)出熠熠光彩。
處理國家關系就像交朋友
初見吳建民是在2005年國慶節(jié)期間,在廣州的南沙灣,“中歐文化高層論壇”在那里舉行;趾氲牧尕暄鬂鉂饬伊业貜拇巴饬鬟^,隔岸望去,是當年林則徐虎門硝煙的圣地,旁邊拱衛(wèi)著關天培率兵死戰(zhàn)的炮臺。百年之后的今天,大洋上消歇了將士們浴血的吶喊,會場里回響著吳建民平和的聲音,讓人一時感覺奇異,如夢如幻。
“過去四千年來,人類一共打了14500次戰(zhàn)爭。人民一直祈求消滅戰(zhàn)爭,可是達不到。這種荒唐的打仗的做法,難道不是人類需要解決的問題?……今天,‘和平,發(fā)展,合作’形成了中國外交的關鍵詞,中歐關系進入了歷史上最好的時期……”
坐在主席臺上的貴賓——法國前總理米歇爾·羅卡爾、西班牙加泰羅尼亞自治政府前主席約爾迪·普約爾、斯洛文尼亞共和國前總統(tǒng)米蘭·庫昌、歐洲梅耶人類進步基金會主席皮艾爾·卡藍默、歐洲議會議員讓路易·布朗熱等在歐洲具有重要影響的政治家,還有中國政協(xié)副主席霍英東等,點頭,微笑,鼓掌。會場里,二百多名中外政治家、軍事家、經濟學家、藝術家、學者,人人臉上浮現(xiàn)出贊同的笑容,掌聲一片。
而讓我傾心佩服的還有一點,將近一個小時的講演,縱論中外古今,吳建民全部是用法語講的。有一小會兒,我特地關閉了同聲傳譯,雖然語言聽不懂了,但從他那溫文爾雅的發(fā)音里,聽出了他為中國爭取國際理解和支持的堅韌不拔的努力。
會場下的吳建民風度翩翩,服飾清雅而考究,目光專注而禮貌,說話真摯熱情,頗有君子氣質,個人魅力十足。我注意到,無論是在正式場合,還是在餐廳里、走廊上;無論是面對外國政要、巨賈名流,還是對待中國的晚生學子、工作人員,他都一視同仁,握手時專注地看著對方的眼睛,接過名片馬上認真地看,有時還揀重要的念出來,以示尊重。無論多累,他總是把自己的精神調整到最佳狀態(tài),把一副興致勃勃的好心情傳遞給別人,讓人感覺到置身于燦爛的陽光里。
吳建民的外交理念和他做人的理念相一致,就是人要有許多朋友,真誠相待,將心比心,在困難中互相幫助。如果你老是跟別人吵架,得罪人,就等于在自己前進的道路上設置了許多障礙,對發(fā)展不利。處理國家關系應以“和諧”為上,要善待人不要逞霸耍兇,要對話不要對抗,要韜光養(yǎng)晦不要鋒芒畢露。他說,過去世界上有好多矛盾沒處理好,給人民帶來了多少災難啊,假如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化”掉呢,可以少死多少人?!
年輕時就給周恩來總理當過翻譯的吳建民,深得周總理的言傳身教。過去周總理常說“外交無小事”,每每在大節(jié)和細節(jié)上都盡善盡美,以君子之風、大國之風、政治家之風卓然立世,在國際上享有極為崇高的聲望。吳建民以周總理為楷模,幾十年如一日地鍛造著自己,如今鋼鐵早已煉成,他早已躋身中國最優(yōu)秀的外交家行列。通過儒雅的個人魅力,他在各國政要間交了許多朋友,利用這些優(yōu)勢為國家和人民服務。1998年至2003年擔任駐法國大使期間,吳建民在法國上上下下和華僑界均聚集起極好的“人氣”,促成了三件大事:一是推動當時中法兩國領導人江澤民主席和希拉克總統(tǒng)互訪彼此的故鄉(xiāng),這極富人情味的善舉拉近了兩國人民的心,使中法關系進入歷史上最好時期;二是開展“中法文化年”活動,這一創(chuàng)舉已經成為中國對外交往的一種模式,推廣到各個國家;三是中法互設文化中心,長期通過文化交流來進行思想和感情的交流。
而此前,中法關系并不是特別好,1992年法國賣給中國臺灣“幻影”2000—5型戰(zhàn)斗機和空對空導彈,成為售臺武器最多的國家,引發(fā)了中國政府的強烈抗議;1996年在聯(lián)合國,法國再次參加了美國針對中國人權狀況的反華提案。當時領導挫敗這個提案的,正是時任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日內瓦辦事處特命全權大使吳建民,他使出渾身解數,展開了魅力外交,在反對霸權主義、清算當年販運黑奴罪行、揭露美國國內存在嚴重人權問題等美國的軟肋上,慷慨陳詞;團結廣大亞、非、拉美等發(fā)展中國家,共同聲討以美國為首的強國霸權,終于以絕對優(yōu)勢大獲全勝。今天依然沉浸在勝利喜悅里的吳建民回憶說:“當我們拿下那場戰(zhàn)役時,法國大使私下也對我表示祝賀,說你們干得太漂亮了!從第二年開始,法國就不再充當這個反華提案的提案國了!
真的,好的國家關系與人際關系同理。想想我們人與人之間,有時即使是多年的朋友,也還缺乏深刻的了解和心靈的溝通,互相對不上“茬兒”,更何況文化和文明背景完全不同的國家關系呢?所以,多接觸,多交流,多了解,就會架起溝通的橋梁。有一位久居巴黎的華僑曾對我說,吳建民大使在任時,也是華僑們和大使館關系最密切的時候,吳大使親善、真誠、平和的作風,和他謙謙君子的個人魅力,像朋友和親人一樣贏得了華僑們的心。
這使我想起了早年在大學期間,曾經讀過普列漢諾夫的著作《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同學們之間還產生了激烈的爭論,當時受極左思潮影響,大多數同學都不敢承認個人的巨大歷史作用。而今天,我們國家發(fā)生了巨變,已經完全可以作如下表述了:雖然從人類文明史的推演來說,“必然”才本質地體現(xiàn)著歷史的意志,但是事實上,“偶然”也曾一次次上演了扭轉歷史進程的悲喜;個人的喜樂怨懟、愛恨情愁等因素,確曾幾度導致了人類的大前進或者大倒退,這就是個人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吧?
溫和的吳建民與嚴肅的吳建民
同歐洲政要告別不久,吳建民又應日本新聞界等各方人士邀請,赴日參加中日關系的高層研討會,吳建民均作了主旨發(fā)言。
目前的中日關系進入了冰冷期,日本首相一再參拜靖國神社,日本國內右翼勢力抬頭,激發(fā)了包括中國人民在內的亞洲各國人民的強烈不滿。中國、韓國等都發(fā)生了大學生的激憤事件,大家對今后的中日關系產生了憂慮。但是吳建民還是很樂觀,當聽我說到“大家都認為中日關系前景不好”時,他微微一笑,語氣平和地說:
“也有人認為可能會好起來!
他解釋說,中日友好在兩國都已建立了深厚的基礎,尤其從1972年的中日聯(lián)合聲明、1978年鄧小平同志親自去換文的中日和平友好條約上,用法律的最高形式規(guī)定了下來。從那以后的三十多年來,從經濟上說,中日經貿關系發(fā)展得簡直太快了,1977年兩國的貿易額是11億美元,2005年達到1846億美元,增長了160多倍。日本是貿易立國的國家,現(xiàn)在中國有1000萬人在為日資企業(yè)工作,日本經濟又在復蘇之中,因此日本經濟界考慮兩國關系是很多的。從人員往來上說,2005年雙方有400萬人員往來,每個月兩國間有500架次飛機;中國在日有10萬留學生,日本在華有3萬留學生等。從全世界的大背景來說,21世紀是亞洲的世紀,中日將共同迎來亞洲的大變化,大繁榮……
我靜靜地聽著他的分析,心里似乎感到溫暖一些了。吳建民又強調說:“再說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還處于過渡時期,既有冷戰(zhàn)對抗的趨勢,也有和諧共贏的趨勢。中日之間60年沒打仗了,應該相信違背歷史的倒行逆施是會被克服的。”
這是我極為贊賞的一種思維方式,吳建民似乎是一位天生的樂觀主義者,他總能從好的一面看問題,為自己的信心找到理由。
當然,吳建民也非常強調講原則,此時,溫和的吳建民就變成了嚴肅的吳建民。他嚴厲批評日本首相小泉堅持參拜靖國神社,而且很欣慰地說,現(xiàn)在世界輿論也加入進來了。過去世界上對參拜的事不怎么關心,而這次很多人士都發(fā)表了意見,包括過去“不大講話”的美國人。美國國會外交委員會主席海德給日本駐美大使寫信,抗議小泉參拜;美歐多家報紙都對參拜進行了譴責。吳建民面露微笑:“從這件事來看,國際上對我們的同情在上升!
另一方面,吳建民對國內某些人的一些極端情緒和做法,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他說,中國一百多年被踩在腳下,形成了弱國心態(tài),人窮,現(xiàn)在剛慢慢富起來,就口出狂言。2004年在中國舉行亞洲杯足球賽時,國內有些球迷對日本隊從頭噓到尾,罵聲一片,世界上都說“太可怕了”!鞍パ侥阆胂,如果我們中國都被人家害怕,大家都不喜歡你,戒備你,限制你,那你的處境會好嗎?你發(fā)展起來就會困難得多呀!希望咱們中國知識界幫助克服這些毛病。”
吳建民說:“要考慮中國的大利益,中國的命運是和亞洲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情緒不能代替政策。斗爭哲學不是中國的傳統(tǒng),而是對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反動。我主張‘和而不同’。21世紀要是再打仗,世界就要毀滅了!”
“幸好我們中央領導人是清醒的,小平同志曾說過我們要韜光養(yǎng)晦一百年,溫總理也說我們韜光養(yǎng)晦至少還要一百年!
我想起,這些話,吳建民曾多次在各種場合說過,包括2005年大學生們的過激行為之后,他到大學里去對他們發(fā)表講演。去之前,有外交官員被情緒激動的大學生們噓下臺了,但吳建民還是堅持講完了這些批評他們的話。結果是,大學生們接受了他的平等、開放和坦誠,把他句句在理的話聽到心里去了,更被他忠于祖國、奉獻民族的一腔赤誠所感染。還有不少男生女生,被他儒雅的君子風度“迷倒”了——有人說,吳建民批評了別人,還能叫人家給他鼓掌。
他的魅力到底在哪兒呢?
有一種魅力叫“中國精神”
我看過不少關于吳建民的描寫,其中有這么一段:“西裝筆挺,皮鞋锃亮,向后抿過的頭發(fā)一絲不亂。聊到5點半,急匆匆和記者告別,去出席另一個活動,走之前‘磨蹭’了10分鐘,換了另一身行頭才健步而出。問他是否經常如此注意著裝?回答說,‘是’。”
誠然,一個外交家的著裝非常重要,往大了甚至可以說是代表國家的形象。然而別林斯基說過:“人的外表的優(yōu)美和純潔,應是他內心的優(yōu)美和純潔的表現(xiàn)!北彼螘r期的哲學家張載早就講:“充內形外之謂美”,意思是說內心充實的同時表現(xiàn)在外表上才叫美。吳建民的魅力絕不只是“西裝筆挺,皮鞋锃亮”之類,你和他接觸,最突出的感覺是“這個人的修養(yǎng)真棒”。
那么,這種人見人敬的修養(yǎng)是怎么鍛造出來的呢?是什么樣的家庭、什么樣的生活背景,把他培養(yǎng)成這樣的“君子”呢?
這就不能不再次說到吳建民的令人敬佩的坦蕩真誠——他不像有的“人物”那樣,一旦自己發(fā)跡了,就忙著“換爹換娘”,什么“高干”、“高知”、“世家”、“貴族”緊著往自己頭上戴。他非常從容地介紹自己:出生在小戶人家,父親做過司機,母親做炊事員,1939年把他帶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媽媽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性,特別愿意幫助人,街坊鄰里有了困難她都幫,這一點對我和我哥哥一生影響至深。我哥哥比我出色,他做到了防化兵部隊的將軍!
1955年,吳建民一心想報考北大物理系,但在老師朱慶頤的再三勸說下,參加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的考試,不想竟獲通過,他只好滿肚子不情愿地上了——當時有誰能想到,中國就此少了一位科學家,卻出了一位著名外交家。
1961年吳建民從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研究生班畢業(yè),從此走上了外交崗位,一直干到新的世紀。等到了皺紋悄悄爬上額頭的花甲之年,未及喘上一口氣,又擔任起今天的三個要職。
吳建民的夫人施燕華是他的校友,也是一位外交官。1994年與他同時擔任大使,他在荷蘭,她在盧森堡。他們有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女兒,現(xiàn)在一家外企工作,一家人很幸福。不過吳建民肯定是不管家的丈夫,他太忙了,除了國內外的各種事情,他還特別要把國際展覽局的事業(yè)做好,不能讓人說中國人當這個主席沒成績。而他只要沒有重要活動或有事脫不開身,就一定到外交學院上班,深入到教師和學生中間了解情況,親自抓教學。他針對學生們的弱點,開設了“交流學”、“當代中國領事”、“外交案例”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等4門新課,自己親自講授“交流學”。
我問:“從中國來說,您接觸過多位領導人;外國政要也起碼近距離接觸過五十個以上,您最佩服的是誰?”
答:“最佩服鄧小平。小平同志是了不起的政治家,有遠見卓識,有魄力,對很難的病用很簡單的藥方,簡捷果斷。比如國人爭論了一百年我們?yōu)槭裁绰浜,小平同志說不爭論,改革開放,干起來就是了。結果怎么樣?你看中國現(xiàn)在發(fā)展得多快呀,世界都為之瞠目!”
問:“您認為人生什么最重要?”答:“做點事。人來到世界上,是給國家和民族做事的!
好!我心里一熱,一喜——恐怕,這就是吳建民先生“內心的優(yōu)美和純潔”吧?我終于有點明白了,為什么從他的報告到講話、到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這位魅力外交家一再地讓我感覺到,他是我所接觸到的最忠于國家、能用最有說服力的語言、最有成效的行動維護中國的外交官?原來,祖國和民族的圣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燒著,他把自己的生命定位在奉獻國家和人民,這就使他有了源源不竭的智慧、源源不竭的高水平發(fā)揮、源源不竭的樂觀主義情緒、源源不竭的精神和體力,以及源源不竭的人生動力——這是吳建民魅力最見光彩的核心!
他溫文爾雅地一笑,說今年他還要搞一項大型活動——“中國夢研討會”。這念頭源起于有一天想到的一句話:“任何國家在崛起時期,都會造就一批成功人士!1931年美國大蕭條時,亞當斯提出了“美國夢”,美國陸續(xù)涌現(xiàn)出福特、洛克菲勒等代表人物;今天,中國正處于創(chuàng)業(yè)上升期,已經出現(xiàn)了一批杰出的科學家、企業(yè)家、政治家,他們的個人夢和國家夢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是能體現(xiàn)出中國當代輝煌的“中國夢”。
哦,他還嫌自己不忙?不,他已經急急忙忙上路了。在他優(yōu)雅的轉身里,他的魅力放大到了無限,這種魅力叫“中國精神”。
【來源:光明日報;作者:韓小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