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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強拼命掙扎著，“別拉我，別拉我，是我對不起你們……”聲嘶力竭中，鄭強驚醒了，大汗淋漓。原來，這是場噩夢。
連續(xù)十一天沒能睡個囫圇覺，鄭強本以為可以借抽調(diào)成都軍區(qū)、準備即將開始的抗震救災全國英模事跡巡講的機會，踏實地躺在床上睡一晚，但噩夢不期而至，“我醒來后房間的燈怎么開也開不了，一片漆黑中。說真的，我感覺自己仿佛也跌入到地獄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位在北川地震中失去29位親人的四川省綿竹市游仙區(qū)武裝部長、上校軍官，明白自己的這種負疚感將是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都在夢中責怪我，怎么不去救他們？我知道，我虧欠了他們……”鄭強眼眶濕潤了，這位44歲的羌族漢子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這樣的獨白，很真實，很人性。
出發(fā)
因為我是指揮員
在北川縣生活了二十年的鄭強，幾乎所有的親人都在這座三面環(huán)山的小縣城里�！爱斘乙庾R到這是一場大地震時，我第一感覺就是，北川完了，”鄭強耐心地梳理著他12日那天的經(jīng)歷。盡管，重新剝開傷口是很殘忍的事。
鄭強的判斷沒有錯，當時在綿陽軍分區(qū)宿舍里收拾行囊、準備趕赴成都參加省軍區(qū)師團職干部培訓班的他，馬上下樓跑到軍分區(qū)大門。軍分區(qū)的首長們已經(jīng)在那里了，簡單了解情況后，他們開始集結(jié)干部和民兵。5月12日下午2時40分，鄭強下達第一道命令：“集合民兵應急分隊！”
人在綿陽，心在北川。即便直覺告訴他故鄉(xiāng)和親人將在這場地震中遭遇毀滅性的災難，但鄭強并沒有提出要求帶人先返北川，相反，他帶領(lǐng)民兵開赴的第一個地點是去唐家山查看堰塞湖的情況，“如果唐家山堰塞湖出事，整個綿陽幾十萬人就險了�！�
鄭強說，出發(fā)的那刻，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這不是地震造成的，而是自己最近幾天因為患急性腸炎的虛脫結(jié)果，“我當天上午都在醫(yī)院打點滴。這些情況我直到今天才說，并不是說我有多偉大，而是比起鄉(xiāng)親們的生死，太微不足道了，即使我還有一口氣，我也得帶人往前沖�！�
在唐家山忙完一個通宵的搶險，鄭強帶隊返回綿陽。但他一刻沒有停留，因為他已經(jīng)得到消息，北川災情相當嚴重�！拔覀兾溲b部的李政委當晚就帶著一部分民兵上去了。我是真正的北川人，家鄉(xiāng)有難的時候，我怎么能容許自己有片刻的耽擱？”
綿陽到北川不過二十來公里，震前只有十來分鐘的車程，但13日這天，鄭強和他的隊伍整整花了兩個小時，“那天滑坡最嚴重，一路上余震不斷，山上落下的都是滾石，稍不留神，就有生命危險�！�
歷經(jīng)生死考驗，鄭強終于邁入了北川，滿眼的廢墟和狼藉讓他的酸楚和痛苦涌上心頭，“曾經(jīng)是那么美麗的一座山城呀，一下子就什么都沒有了。當對這座城鎮(zhèn)幾十年的點點滴滴還歷歷在目時，面對她突然從地平面消失，那一刻的滋味直到現(xiàn)在都無法形容得出來……”鄭強至今無法接受北川消失的這個事實，當時他強忍著淚水，“因為我是指揮員，我不能在我的兵面前流淚�！�
對鄭強來說，北川的每條大街小巷再熟悉不過，即便北川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他也清楚自己的親人被埋在哪些地方。但他并沒有指揮民兵們?nèi)I救自己的親人，而是直接趕到人員受困面積最大的北川一中，“我必須這么做，說大了，我是一名黨員，一名解放軍指揮員；說小了，我?guī)е敲炊啾�，他們都不是北川人，我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我今后怎么去面對他們？”
穿過北川縣城的街道，鄭強帶隊經(jīng)過了姑姑和叔姨曾經(jīng)的住所，樓房已全部坍塌。廢墟中，他仿佛聽到親人的呼叫，他狠狠地咬了自己的下唇，泛紅的鮮血潤唇而出，鄭強絲毫沒覺得疼。他覺得，這一刻在親人的那堆廢墟前，他更像是一個麻木的陌生人。
一步也沒有停留，鄭強帶著隊伍一路小跑直奔北川一中，即便他知道，自己會因此悔恨內(nèi)疚一生。
天空又飄起了雨，猶如蒼天在哭泣，對鄭強來說，更像血在心頭滴。
內(nèi)疚
欠小侄兒一頓肯德基
看不到的地方是遠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xiāng)……忙碌了整日整夜，站在北川一中廢墟里的鄭強有些恍惚了，似乎再也聽不到咫尺外親友們的呼吸。
淚水奪眶而出，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鄭強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不要抽泣——堅強必須留在別人眼里，傷悲時也得釋放自己。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第二天一大早，在北川斷壁殘垣中來來往往的幸存者嘴里，鄭強愈發(fā)感覺到家族災難的臨近。但他仍然像標槍那般堅挺在救人的廢墟上，因為他要把堅強傳遞給所有幸存者和還有生機的人。
終于，噩耗從劫后余生的弟弟和妻妹那里傳來：在北川的36位親屬，14人遇難，15位失蹤，僅7人幸存。鄭強那一刻再也站不住了——失去親人的悲痛，尤其是無力營救親人的內(nèi)疚，霎那間蒸發(fā)掉他體內(nèi)所有的剛強意志。兩天沒有合眼進食的他再也扛不住了，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弟弟哭著扶起了他，那個時候鄭強覺得自己腦子里一片空白，怔怔望著不遠處親人遇難的廢墟，這位七尺硬漢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在旁人面前掩飾自己的傷痛。男兒哭吧哭吧不是罪，淚灑北川的鄭強，讓現(xiàn)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這場劫難，讓鄭強失去了姑姑，姑父，姨父，侄兒，侄女……鄭強無法忘記他們的音容笑貌，每天只要稍微瞇一會，腦子里就全部是跟他們有關(guān)的記憶：姑姑從小抱著他玩，姑父總是將最好的東西給他吃……“地震前一周我還和他們在一起，現(xiàn)在，一個個鮮活的人就這么從自己的身邊消失了……”鄭強又一次哽咽了。
最讓鄭強無法釋懷的，是對他那才四歲多的小侄兒的一句承諾�！靶≈秲菏俏覀兗业膶氊�，他非常可愛、聰明，我總是喜歡抱他、親他。他跟我也像親生父子一樣，喜歡摸我的臉，撓我的癢�！编崗娪肋h不能忘記的是跟小侄兒在一起的最后一次，“地震前的周末，他在我家玩。記得那天中午我在午睡，他跑過來撓我癢癢，頑皮地叫喚我‘大爸，大爸，起來了，帶我出去玩了……’”傷心的回憶總是悲痛的，熱淚盈眶的鄭強說到這里再也無法繼續(xù)。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最無法原諒自己的，是當時對小侄兒的一個承諾，一個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當時我答應，下午帶小侄兒去吃肯德基，但下午臨時部里有急事，沒能帶他去。沒想到，這樣一個簡單的承諾，成為我終生的遺憾�！�
鄭強不愿再繼續(xù)回憶下去，對他來說，每一次接受采訪談起這些，都是一種殘忍的煎熬，“這些痛苦就像我身上的傷疤，正在愈合又被揭開，疼痛總在。包括那天去央視做‘愛的奉獻’晚會，說實在的，我的心口一直在痛，結(jié)束后接受各大媒體的采訪，包括海外的，那個時候我又必須表現(xiàn)出堅強，因為我代表的是中國軍人�！�
鄭強唯一可以慶幸的是，自己的父母跟自己住在綿陽，尤其是父親，一般每周末都要回北川，周一才回來，但地震前那周，偏偏周日就回來了，因此幸免于難。
在向記者的傾吐過程中，鄭強總是不斷被電話打斷，有安慰的，有采訪的，也有工作方面的。對于安慰和采訪，鄭強總是只言片語帶過，顯然，傷痛的人最需要的是自己默默的去處理傷口。而對于工作，他又一下子精神煥發(fā)，“靠工作去麻醉自己，讓自己逐漸遺忘傷痛，這是最好的療傷辦法。”
感動
因為受災群眾的質(zhì)樸
從12日地震開始到23日被成都軍區(qū)強令調(diào)入新華賓館整理事跡材料，鄭強一直沒有停歇過。盡管失去了那么多的親人，盡管自己大病未愈，但他拖著幾近虛脫的身體，一直堅守在抗震救災第一線，“即使是17日那天去參加央視的晚會，也是晚會前才到，結(jié)束后接受采訪做節(jié)目直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回到綿陽，忙于走村入戶、賑災、轉(zhuǎn)運物資，可以說是連軸轉(zhuǎn)�！�
鄭強說自己很滿足這樣忙碌的狀態(tài)，因為可以讓自己暫時不去回憶失去親人的傷悲。但更重要的是，他覺得更多的鄉(xiāng)親需要他，“北川像我這樣失去很多親人的家庭到處都是，我只不過是他們當中的普通一員。那些幸存下來的人更需要關(guān)愛，關(guān)懷和照顧，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南郊機場卸貨場，九洲體育館災民安置區(qū)，游仙區(qū)大小鄉(xiāng)村，這些天，綿陽的各個地方都留下了鄭強的足跡。用鄭強的話說，十多天來，他沒吃上一頓熱飯�！拔椰F(xiàn)在看到方便面就想吐了，那幾天天天吃，而且還沒有熱水泡，往往都是直接咀嚼，再喝點礦泉水，你看我嘴里，兩邊全爛了，”鄭強張嘴讓記者看了他嚴重的口腔潰瘍，記者明白，這種時候，多說話都是一種痛苦。
但鄭強沒有覺得自己苦，因為他將溫暖帶給其他受災群眾的時候，更感受到了受災群眾的質(zhì)樸感情。鄭強給記者講述到了前幾天他去游仙區(qū)偏僻的麒麟村勘察災情的所見所遇：“有一家，房子全部塌了，兩個老人都是殘疾，兒子也缺了條腿，但他們看到我們，沒有提任何要求，反而一個勁地感謝我們，說是給政府添麻煩了�！编崗娬f，那個時候就覺得他們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
“還有一家，原來住在武引水庫那邊，由于擴建水庫，他們放棄了自己的家園搬到麒麟村，但這一次又讓他們失去了家園，即使這樣，一家人也沒有任何抱怨，他們說想得通，這是天災。”鄭強毫不諱言自己當時兩度落淚，眼睛紅紅的他感慨地說，“老百姓的心胸才是全天下最寬闊的，面對他們，我個人的傷痛算不了什么。”
鄭強說，類似的感動這幾天無處不在，“不得不承認，我們鄉(xiāng)親的感情是最質(zhì)樸的。一次災難，能夠讓我們感受到人間真正的溫暖，我們沒有理由不繼續(xù)玩命地工作下去，為了老百姓，為了這個國家�！�
就像鄭強這些天一直掛在嘴上的，雖然失去了二十多位親戚，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成千上萬的親人，“他們永遠和我在一起。”
手記
記者
人性硬漢
海明威筆下的老漁夫是硬漢，“他會夢到獅子”。全國抗震救災英模鄭強也是硬漢，但這位為了拯救大多數(shù)人而放棄自己二十幾位親人的羌族男人，每天的囫圇覺卻是噩夢，“我夢見遇難的親人們在責怪我沒有救他們”。
如果說馮小剛的《集結(jié)號》是對傳統(tǒng)英雄人物塑造的一種顛覆的話，那么鄭強真實的內(nèi)心獨白更是一種人性的光輝。馮小剛說，“一個非常怕死的人為了別人的利益最后貢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人你才會覺得他非常的崇高”，鄭強的愧疚和噩夢則讓我們能夠從靈魂深處被感染，去接受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性情男人。
《亮劍》中的李云龍形象之所以能夠讓那么多人淚流滿面，最重要的就是他有血有肉。李云龍為了給更多的鄉(xiāng)親報仇，能夠忍痛將城樓上的鬼子與被挾持的、尚未圓房的老婆一炮轟掉，然后在老婆的墳前大哭一場。這樣的硬漢才是能夠感染人、感動人的。
當義無反顧的高大全英雄形象在時代的進程中已經(jīng)形而上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是真正能體現(xiàn)人性的原生態(tài)。鄭強是偉大的，他能夠在大家和小家的取舍中選擇前者；鄭強也是感性的，他面對那么多親人的離去會聲淚俱下；鄭強還是人性的，所以他會做噩夢，會愧疚良久……
我一直試圖在這場災難之后去尋找那些失去親人的英雄們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碎片，從而發(fā)現(xiàn)人性的光輝。慶幸的是，我找到了。鄭強是這樣的典型，還有青川的武裝部長袁仕聰，這位同樣在震后營救中無法企及自己母親和侄女的漢子，情到深處也會痛恨自己、埋怨自己。重災區(qū)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我承認自己一直被感動著，因為他們的奉獻，因為他們的自責。有一種痛叫做放手，相信更多的人能夠從這種傷痛中體會他們的偉大和崇高。
硬漢也是人，他們也有七情六欲，就像鄭強坦言的那樣，“我寧愿用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榮譽去換親人們的生命”。這才是真實的人性，這才是更讓我致以敬意的所在。(本報特派記者 王印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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