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對象:陳楠(化名)
采訪時間:3月6日
案由:2004年,因故意傷害罪被判死刑緩期執(zhí)行。
懺悔語錄:“長久的壓力一直沒有釋放,我成了一個一觸即發(fā)的炸藥包,炸死了別人,也炸傷了自己!
5年前,因瑣事而殺害了同住的一名舍友。因為此前的所有報道均未采訪到當事人,至今人們還是不清楚,曾是家族里學習榜樣的她、曾經上進好學的她,怎樣就刺死了同住的舍友?事隔多年后,本報獨家采訪到了女主角,她就是廣西某市的陳楠。從她的講述中,可以看到悲劇是怎樣一步步發(fā)生的。
第一次累積:做出成績未獲肯定
眼前這個斯文的女子,一副黑框眼鏡,相貌端莊秀麗,高高的個子,即使穿著囚服也像是一個大學生。大多數(shù)人可能都會有個疑問,她真的殺過人?其實,不僅是不了解她的人有疑問,就連她最親近的親人也同樣沒想到。
在親人眼里,陳楠從小就懂事、好學,一直是家族里其他小孩的學習榜樣。他們實在不明白,家里死條小狗都要哭幾天的好姑娘,為什么就成了殺人犯?經過幾年監(jiān)獄里的反思,陳楠追根溯源,梳理出悲劇的根源——多次累積起來的情緒無處宣泄。
陳楠從小就是一個刻苦學習的孩子,得了不少獎狀,但父母對這些好像并不感興趣,這一直讓陳楠很失落,也讓她從小就立志,一定要做出點大成績給父母看。由于家境一般,陳楠只上了個中專,但畢業(yè)后,她的大學夢依然不滅,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她的目標很明確,自己攢錢去上大學。
2002年,父母為陳楠看好一門親事,對方與陳楠家是世交,而且家庭條件非常優(yōu)越。父母做主答應人家后,便一直催促陳楠,這讓陳楠很心煩。最終,好強、執(zhí)拗的她違背了父母的意志,一個人獨自上北京求學,她選擇了北京一所名校讀成教。
因為是背著父母去求學的,陳楠很少和家里聯(lián)系,基本上兩個月才打回一個電話。在電話中,北漂的孤獨與困難陳楠一概不提,只是向家里報喜不報憂。家人從電話里得知陳楠很好,便真的以為女兒很好,所以也很少打電話聯(lián)系,怕影響了女兒的學業(yè)。
自我分析:一個人扛壓力很難
路是我自己選的,我就要堅持走下去。小時候,我就是一個不服輸、不認命的孩子,做什么事都很要強。家里寄來的錢,我一分不動地退回去了,我就依靠在外面做家教掙學費和生活費。事實上,一個人在北京真的很難,不但生活和學習的壓力太大,而且舉目無親,有時候想找個人傾訴都難。我把這一切的壓力都自己扛了下來,心中只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我要做給父母看,我要用自己的成功,證明他們的想法是錯誤的。
第二次累積:莫名背上一個“賊名”
陳楠去得比較晚,學校的宿舍已經住滿了,她和另外一些晚去的同學只能住在地下室。
8個舍友里,一個熱情的東北女孩很快和陳楠熟絡起來。還沒交往幾天,東北女孩就來借錢。陳楠二話沒說,就將自己辛苦攢下來的3000元借了出去。拿錢的時候,東北女孩提出要寫個借條,陳楠覺得大家都是同學,寫個字據(jù)多難為情的,就回絕了。
過了一陣子,陳楠才發(fā)現(xiàn)這個東北女孩身上有很多不好的習慣,抽煙、喝酒,還經常晚上出去泡吧,玩得很瘋。陳楠勸這個女孩以學業(yè)為主,但對方根本聽不進去。陳楠慢慢地和這個東北女孩疏遠起來。之前借出去的錢,陳楠催要了兩次后,東北女孩才很不情愿地歸還了。
陳楠表姐的男朋友也在北京求學,陳楠去北京之后,表姐就委托男朋友多關照一下。表姐男朋友來看望陳楠的時候,總有一個遼寧的小伙子跟著來。到宿舍來了幾次后,那個東北女孩喜歡上了遼寧小伙子,但這個遼寧小伙對她似乎沒有感覺,卻很關心陳楠。
由于水土不服,加上住不慣地下室,到京3個月左右,陳楠生病了。生病后,陳楠就待在宿舍里看書。這個時候,一個四川女孩上課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宿舍的50元不見了。吵吵嚷嚷中,陳楠就覺得大家把矛頭指向了自己,因為只有自己一個人沒去上課。陳楠試圖解釋清楚,但這種事情卻是越描越黑,看到大家都不信任她,她就找到了系主任。但系主任只是想息事寧人,反而勸陳楠搬走。對此,陳楠很失望。
沒過幾天,四川女孩的錢在書包一個夾層找到了,雖然錢找到了,可宿舍里的人依然懷疑陳楠,說是她偷偷地放回去的。一個星期后,就在陳楠一個人待在宿舍的時候,又有舍友說丟了100元。這次,陳楠實在受不了了,她想去派出所報案。在這之前,她先求助了表姐的男朋友,誰知,表姐的男友已經知道此事。原來是那個東北女孩已經先打電話過去了,就直接說陳楠偷錢。
陳楠本想從表姐男朋友那里得到一些支持,但對方也是勸她不要把事情鬧大了,要以學業(yè)為重。此后,陳楠再也沒鬧,由于身體等原因,她搬出了宿舍。一切歸于平靜,只是她對周圍的人再難產生信任感。
自我分析:對社會了解得太少
我過分要強了。那時候,20歲出頭,正是人心高氣傲的時候。系主任勸我搬出宿舍的時候,我心里說,絕對不可能搬,我搬走了不是就等于承認了?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但留是留下了,我卻無法靜下心來上課,整個大腦里都是這件事,覺得自己像是受了奇恥大辱一樣。
后來,宿舍里一個舍友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告訴我,這一切其實都是那個東北女孩導演的。我這才開始思考人際關系。因為之前一直沒有脫離父母的保護,對社會、人心了解得太少。我原來很單純地想,人和人之間應該是很純潔的,每個人都可以真誠地對待的。所以,一開始,我就把一個不是很熟悉的人當做是朋友,當做無話不談的朋友。
即使后來和東北女孩疏遠了,我也覺得是彼此的生活方式和表達方式不一樣,大家都沒有什么錯。但我確實是想得太天真了,我知道人心險惡,但還不知道險惡在哪里。經過這件事以后,我對身邊的人都產生了懷疑,變得沉默、多疑、敏感。
第三次累積:經常處在壓力之中
陳楠在學校的教師公寓租了一間房子,因為月租要900元,她就找了另一個校友玲(化名)同住分擔。玲還是覺得有些貴,就又找來一個同學同睡一張床。雖然玲擅自做主找來第三個人,陳楠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她想想也就過去了,反正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自己早出晚歸的,不影響什么。
玲也是外省來京求學的,她和陳楠在生活習慣上有些不同,但大家各自忙著學習,彼此心里有些別扭、少交流,倒也過得去。陳楠認為即使住在一個宿舍里,大家也是獨立的個體,互相不干涉就好。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
曾經有一段時間,愛情也險些降臨到陳楠的頭上,但要強的她認為,雙方必須要平起平坐,才有機會坐在一起談戀愛。為了學習,她放棄了很多東西,早起去學習,到很晚才回到宿舍。他們雖然彼此都心儀對方,卻努力維持普通朋友關系。最初,每做出一個選擇,每跨過一個門檻,陳楠都會很驕傲,覺得自己的自制力很好。
陳楠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報,在班級里,她的學習成績很好,老師學生都看得起她。特別是她的英語口語,深得外教的青睞。在同學們的眼里,陳楠總是一副很陽光、開朗的樣子,并且看起來社交能力也很強。在熟悉的人群中,陳楠也確實特別享受別人看過來的眼光,特別在乎那種成功的感覺。
私下里,陳楠的弦繃得很緊,因為所在的高校實在是臥虎藏龍,其他的同學基礎都很好。她常常能感覺到一種危機感,經常處在壓力中。
到現(xiàn)在,陳楠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每扛過一個困難,都給留下一個陰影。每次的忍耐,都積攢在內心里,一直沒有宣泄出來。等到最后爆發(fā)了,才發(fā)現(xiàn)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太累了,總想上床睡覺,然后就想著自殺。好像突然間,我感到很迷茫、空虛,不知道自己所做出的努力有什么用。想著想著,竟怪父母對自己的關注不夠。
那種虛無的感覺是這樣的,學校里、自己周圍越熱鬧,就越覺得自己心里很孤單,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了留戀。學習上帶來的驕傲也越來越短暫。后來,我變得不那么自律了,常常會生氣、發(fā)脾氣。
我曾經去找過北京一所高校某知名的心理醫(yī)生,但是他診斷后,給出的結論是我很陽光、健康,沒有什么問題。但我心里知道,我把自己掩飾得很好,并沒有說出我內心真實的感受。長久的壓力一直沒有釋放,我成了一個一觸即發(fā)的炸藥包,炸死了別人,炸傷了自己。
結果:積下的怨忿一下爆發(fā)
2004年暑假的一天早上,陳楠正在門口洗漱,玲從她旁邊走過去,狠狠地甩了一下背包,打在了陳楠的身上。陳楠感覺到很疼,心想這也太侮辱人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陳楠積攢下來的怨忿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兩個人立即打在一起,混亂中,陳楠撿起地上的一把水果刀。后來,她見玲身上流血并倒在了地上,才一下子清醒過來。
陳楠拿了手機出去找出租車,并叫已經聽見響聲前來圍觀的人打電話叫救護車。后來,玲被救護車拉走,陳楠跟著警察去了派出所。在看守所里,陳楠不知道玲傷得有多重,也不知道自己刺了對方多少刀。她還想著,等對方傷勢好點了,一定要給人家道歉賠罪。但是,她等來的消息是玲死了,她一下子傻了。最終,陳楠因故意傷害罪,被法院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
年邁的奶奶得知這一消息后,半年后去世。去年,陳楠的表妹考上了外省的大學,家人帶她來見陳楠,讓陳楠為她“上課”,不過這次,陳楠再不是榜樣,而是反面教材。
陳楠說,經過幾年的監(jiān)獄改造生活,自己學到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不再總是以自我為中心,懂得去關心別人了。她現(xiàn)在和父母的關系變好了,也能理解父母的一些想法和決定。
在監(jiān)獄里,陳楠并沒有放棄學習,她一直在讀書。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減刑出去,學得一技之長照顧爸爸媽媽。
自我總結:幾個“要”和“不要”
得知越來越多的廣西學生去外地讀大學,陳楠結合自己的經歷,給出以下幾個“要”和“不要”:要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不要任性、自以為是;要平和心態(tài),不要鉆牛角尖;要寬容、多幫助別人,不要強求別人給回報;要會為自己減壓,不要太要強、過分譴責自己;不要太計較個人得失;不要太虛榮;交朋友不要太輕率。
管教民警點評:要重視大學生的心理健康
因一時沖動釀下無法挽回的大錯,陳楠只能在高墻內追悔莫及,其悲劇令人感嘆。究其犯罪原因,與在校大學生的心理健康未得到自身、家庭、學校三方重視有關。
青春期的在校大學生,正處在自我意識飛躍發(fā)展的時期,具有對自己的人格特征和自我情緒高度關注的心理特點,容易把對自我的欣賞及對自我缺陷的自卑,都投射到周圍人身上,情緒變化強烈,帶有沖動性。
陳楠個性好強,有強烈的自我實現(xiàn)欲望。她只身異地求學,又遇到的環(huán)境適應不良、學業(yè)壓力、人際關系緊張等一系列應激事件,導致她出現(xiàn)了敏感、焦慮、憤怒等不良情緒。這時,她未能及時獲得家庭、學校等社會系統(tǒng)有效的心理支持和幫助,自身又不善于用理智來調控,最終導致行為失控,付出慘重的人生代價。
由此可見,關注青春期大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況是非常重要的。盡管監(jiān)獄內設置了心理健康教育課程,但這樣的課程對陳楠來說,能在校園內就完成該有多好。(劉治理 梁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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