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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零開始?

張抗抗

都說過了1999年12月31日零點,從2000年開始,人類就正式邁入21世紀了。

對此一直迷惘疑惑,不知道新世紀起始這一刻,該從哪里算起?

一般認為,宇宙天體運行,無窮無盡無始無終。宇宙本沒有時間,時間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尺度,用來丈量生命。時間把逝去的歷史切割成無數(shù)碎塊,為了便于記錄和盤點,同原始人的結繩記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公元紀年誕生后,各色人等一路齊步走到今天,就這樣一口氣打了2000個結。2000本是一個數(shù)字,被年份借用至今,就成了2000年。數(shù)字從1而始,到10為一小節(jié),100是一個單元,1000當然是一個整體概念了。那么2000呢?2000本應是一個完成數(shù)碼而并非啟動數(shù)碼,令人費解的難題由此而生--2000年究竟是20世紀的終結,還是21世紀的開端?

莫非我們真的喜歡「從零開始」?

一向悠閑自得的東方人,這回性急得有點反常。熬過漫長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個年頭,好容易盼到那9字跳盡來了三個0再在前頭加上個2,便以為這下子終于走在了世界前列,提前跨入了21世紀。

若是20世紀的舊賬尚未結算,我們能有資格輕松邁入21世紀的門檻么?

若是不肯醫(yī)治老屋里染下的疾患,就不怕將頑菌帶入新居么?

嶄然的日歷不會將百年惡夢一筆勾銷--新年的陽光下,依然可見兩次世界大戰(zhàn)留下的廢墟遺址;新年的大地上,被破壞的森林和污染的河流依然在絕望地呻吟;20世紀是一場充滿了殺戮和謬誤、創(chuàng)造理想又同時毀滅理想的百年迷亂,是光榮與殘暴共同孕育的怪胎;世界范圍內的集體人證所指控的戰(zhàn)爭、以及在「革命」的名義下發(fā)生的種種暴行。這百年長痛將留給后人千年深思,在浮華而蒼涼的世紀末,我們的反省究竟有多少誠意和力度?

其實,中華民族的歷史時間表,已經(jīng)悠然度過了好幾個兩千年。每一個世紀都會不斷制造出一些貌似公允、冠冕堂皇的詞匯,來掩護和遮蓋我們文化底蘊中虛偽與□且的習性。人們常用所謂的「既往不咎」--顯示自己的寬容與忍耐;人們喜歡說「算啦算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以表白自己的豁達大度。借用時髦的后現(xiàn)代理論術語,過失與罪行未等「解構」就已被「消解」。而不經(jīng)「解構」的事物,又如何「消解」得了呢?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多么灑脫多么寬厚,這個民族的美德都包含其中了。但如果它偏偏就過不去呢?它是一個徵結、一塊頑石、一道路障、一條地震帶上的裂縫,終有一刻會在21世紀的水泥高速公路以及信息高速公路上猛然拱起。要想越過去是不可能的,一旦追尾一堵就是整整一條公路將陷于癱瘓。

所以2000年并不是一個開端而是一種終結。它應是一次民族的全面體驗,是一次徹底的清洗和治療,甚至,是一次痛苦的訣別。

我們如此急急忙忙地慶賀2000年的到來,在那種哀嘆時光流逝的惜別之情中,摻雜著一份棄舊迎新、另起爐灶的期待?上В覀兛偸窃诓粩嗟仄痤^,我們甚至從未有真正的「辭舊」就已盲目地重新開始,一句「讓我們展望未來」的陳詞濫調,便一俊遮了百丑--但面對一筆尚未徹底了斷的舊賬,在負債和虧損的狀況下,用什么資金開設新的賬號?一個不愿也不善清理垃圾的民族,在未來說不定會被垃圾掩蓋或埋葬。

也許,以「零」作為世紀結語的代碼,為人們提供了否定與新生的想象空間。

還是以「一」作為開端吧。至于那個充滿希望卻又模糊不清的新世紀,無論有何等可怕的新病毒在前頭蟄伏,都別再重覆上個世紀的罪孽,否則,人類就將真的從「零」開始了。

(摘自《文匯報》2000.1.22)

最近更新日期:2000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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