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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眼中的張藝謀

文/李爾葳

  采訪張藝謀媽媽的念頭產(chǎn)生于1998年秋天。我將這個想法告訴張藝謀,他未置可否,大概他覺得這屬于我的個人工作吧,但他最終同意了。

  1999年的春夏之交,那時張藝謀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也即將推出,他忙得不可開交,但他還是記得將他媽媽在西安的電話給了我。到達(dá)西安后的第二天我找到了張藝謀媽媽家。開門的是一位滿頭銀發(fā)、皮膚白凈、套著一件紅毛衣的精神的老太太。這就是張媽媽了。一陣寒暄之后,張媽媽去倒茶水,我趁機(jī)環(huán)視。這是一套極普通的民居,裝修和陳設(shè)都很簡單,但收拾得很乾凈。

  張媽媽沏好了茶,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正面寫著:中國皮膚性病學(xué)雜志、中國醫(yī)學(xué)文摘皮膚科學(xué)編輯部張孝友教授,下面是地址和電話,本來是想請她專談張藝謀的,現(xiàn)在我忽然想了解這位老教授。

我說,誰供得起我上大學(xué)我就嫁給誰,沒想到藝謀他爸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

  藝謀的姥爺是1953年去世的。國民黨時代他做過稅務(wù)員。我母親是我父親的第四位太太。前邊的三位太太全死了,死一個就留點兒孩子,所以我母親一結(jié)婚就成了一群孩子的媽媽。那時她才19歲。她那個人性格開朗,很有主見,又愛唱戲,大嗓子在家里一吼,我們大家都很開心,覺得蠻好玩的。

  我6歲上學(xué),小學(xué)到中學(xué)一直在西安,我高中上的是一個教會學(xué)校,叫玫瑰女中。

  我跟藝謀他爸結(jié)婚,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爸當(dāng)時29歲,比我大整整一輪,但我媽還是同意了,藝謀他爸叫張秉鋒,我們一家人都姓張。

  但我自己并不情愿那么早嫁,我想上大學(xué)。但我媽非要我結(jié)婚,她說:「家里放著你就不放心!」咋辦呢?我就說我有一個條件,誰供得起我上大學(xué)我就嫁給誰。沒想到藝謀他爸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

  那是1949年5月20號,西安解放的那一天,我到了他家,和他結(jié)了婚。這個日子倒挺有意義的,可我們從來也沒紀(jì)念過。

  我跟你說的這些事連藝謀部不知道,因為從來沒跟他講過。

藝謀他爸說,一定要保護(hù)我老大這個頭,他這個頭很重要

本文作者與張藝謀母親

  我1950年生了藝謀。他的生日是陰歷二月十六,我查過萬年歷,是陽歷的4月11號吧。藝謀出生的時間是早上7點鐘。

  藝謀的名字是我父親給起的。我生下藝謀以后,他爸跑去給我家報信。得信后我爸馬上就想:是個男娃,應(yīng)該起個什么名字呢?我爸想了又想,拿一個紅紙條,寫了三個字:張詒謀。為什么要起這個名字?詒者勛也。我父親是希望孩子將來能有所成就。因為這名字,藝謀上學(xué)后還出現(xiàn)了一些有意思的事。由于「詒」字不好寫,有人把他的名字寫成張治謀,有人寫成張冶謀,還有同學(xué)跟他開玩笑,叫他張陰謀,他一氣之下就自己把名字改了,叫了現(xiàn)在的「藝謀」。

  生了藝謀,我在家照顧了他一年。一年以后我考取了醫(yī)科大學(xué)。藝謀出生時我們家在西郊的梆子寺街。進(jìn)了胡同口就是一個空曠的小院兒。藝謀玩兒就在那個院子里。我家當(dāng)時的房子很舊,就一個門房和兩間散房。我住在散房,藝謀和他奶奶住在門房。那時候我還繼續(xù)上學(xué)。

  藝謀小時候很可憐,穿的是補丁衣服和我婆婆給他做的布底鞋,我都不記得我給過他零花錢,能吃上飯就行了。

  我們都很喜歡藝謀,我和他爸回娘家也會把他帶上。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姐妹幾個跟我媽在一起說話聊天,藝謀就在院子里跟其他小娃兒一塊兒玩。娃兒們都很小,也就四五歲的樣子。結(jié)果他爸就害怕他把頭碰著了。老大這個頭很重要。于是他自己設(shè)計,我來做,給藝謀專門做了一個帽子戴上,說一定要保護(hù)我老大這個頭。那帽子就是拿布填滿,做成一疙瘩一疙瘩,一個四方疙瘩,里面是棉花,還有點兒軟。我媽就說:你看!人家秉鐸對娃多好,人家就在那兒看著小孩子玩兒,光害怕小孩兒摔啦怎么的。我們也挺重視孩子教育。藝謀6歲上的幼兒園,他那時開始跟著我,每天我送他去,有時候他不想去,我就背上他,哄著他。他自己現(xiàn)在都能記得。

  我是1955年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學(xué)的是皮膚科,畢業(yè)之后就留在我們科了。那時候我的工作太忙,還住在另外一個地方,根本就顧不上孩子。藝謀他爸平時也忙,一個禮拜才回去一次,藝謀就跟他奶奶在一起。我婆婆人很不錯,很愛孫子,把藝謀管得蠻好,藝謀小時候挺乖,一點兒都不淘氣。

  后來家境越來越不行。他爸爸的工資不高,才60多塊。我畢業(yè)以后拿的工資也才59.5塊,拿了好多年。1954年我生了老二,1957年我又生了老三。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何教授說,這么小個小娃,看這么厚的書,多費腦子呀!我就把藝謀的書沒收了

  在小學(xué)四年級以前,藝謀一是愛畫畫兒,另一個是愛看小說,整天抱著看。他小時候營養(yǎng)差,身體不太好,有一次他在班上昏倒了。我把他弄到我們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他貧血。他住在兒科的病房,我一有時間就去看他,每次去就看見他在抱著很厚的一本書看。一次查房,我也跟著去了,兒科的何教授發(fā)了脾氣,說:「張大夫你怎么搞的,這么小個娃,你讓他看那么厚的書,多費腦子呀!」我馬上把書給沒收了。

  藝謀最喜歡看的是民間故事和名著。什么《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藝謀在小學(xué)、中學(xué)階段就已經(jīng)把這些書看完了。后來我聽他表姐說:「謀謀小時候和人家巷子里頭的小孩兒玩兒,他從不跟誰打鬧,人家就叫他講故事。好多小孩兒都圍上來,都聽得入神了!」

  藝謀畫畫受他表姐影響;照相受他表哥影響。當(dāng)時我姐姐跟我住得很近,就在同濟(jì)坊。藝謀沒事了就跑到我姐姐家去,我姐姐那個老大比藝謀大,姓寧名龍,藝謀叫他龍哥哥。寧龍會照相,藝謀就到他家里去看,然后就愛上了。

  藝謀能靜心聽課,是個很專心的人,像他爸。他愛學(xué)習(xí)像我,所以,盡管他放學(xué)后老看小說,學(xué)習(xí)成績還是很好,每學(xué)期都有個三好學(xué)生證拿回來。

  藝謀上學(xué)到初中二年級就趕上了「文革」。他在我們這兒的小朋友戰(zhàn)斗隊里,他挺有主意,人家都聽他的。他們辦了個板報,他整天就刻蠟版,出消息;也收集些材料,具體收集些啥,我也不清楚。藝謀上小學(xué)時乒乓球打得挺好,后來他喜歡打籃球,我們這兒原來有個大操場,他就在那兒打,直到跟蕭華好了以后就在蕭華的408廠打,有人還給我報信說:「今天晚上,你兒子要跟我們賽球哩!」聽說他投籃很準(zhǔn),可我都沒看過一場,我忙得很。

藝謀說,有一次我駕轅,下坡的時候車翻了,差點出了危險

  藝謀他爸原來在省農(nóng)林局底下的一個學(xué)校工作,但因為他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所以1968年被下放。后來,藝謀也下了鄉(xiāng)。藝謀去的是乾縣,后來我去看過他一次。藝謀就住在一個飼養(yǎng)室,負(fù)責(zé)給那個飼養(yǎng)室起圈。

  我到乾縣去看他時,人家都表揚他,說你個娃真好,能吃苦。修水利他也去,還給人家駕轅。當(dāng)時他說他一切都好,他是怕我擔(dān)心。直到后來回家了他才和我說有一次駕轅差點出了危險,因為大車的轅不好駕,那次下坡車翻了,他也跟著翻了下去。盡管他是事后和我講,我還是嚇得不行,畢竟是我的孩子啊。

  那時候藝謀身邊有蕭華。他下放時蕭華給他做上饃,讓他背上,蕭華很照顧他。藝謀離開乾縣以后,農(nóng)村人都說,藝謀有時候還洗衣服哩!他洗衣人家就說:「你不要洗啦,你讓蕭華去洗嘛!瓜罗r(nóng)村對藝謀是最毀身體的時候,他那時正在長身體,干的體力工作很重,吃的也不好,沒東西吃,有了也不會做,就煮些面條呀蒸點兒饃呀湊合。不過那個階段的鍛煉藝謀也受益不小,他變得很能吃苦。而且我覺得,那種生活閱歷對他以后的電影事業(yè)也有幫助。

  藝謀從小還是個節(jié)儉的孩子。平時零用錢我也很少給他。自從他下放到農(nóng)村以后,我就不給他錢了,基本上是他自己掙工分,是他那個隊上給他錢?赡清X很少很少。以后他自己工作了,那就根本不要我的錢了。他還給我買了第一輛自行車,買得挺好。那時候的自行車很難買。那是70年代初期,基本上還屬于困難時期,買車子受限制的,要有票才能買到。他在那個廠里時,廠里給他一個自行車票,他就買了個鳳凰自行車給我。那車是二六型的,我現(xiàn)在還騎著。

我對藝謀他爸說,謀謀回來了,你有啥事就跟他說說吧。結(jié)果他們父子倆抱頭痛哭

  藝謀長得非常像他爸爸,脾氣也像。

  藝謀他爸是個悶脾氣,藝謀自己也是,他偶爾回趟家,就跟他爸兩人都在那兒坐著,你拿報紙看我也拿報紙看,各看各的,誰也不吭聲。有時我都睡了,他還在那兒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跟我們都沒有什么話可說似的。我意識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家不過是他歇息的地方,但我還是跟他說,藝謀,他是你父親嘛,你回來應(yīng)該問問他的情況,問他身體是不是好,家里有沒有什么困難,他又不需要你幫他做什么,但你要讓他知道你在關(guān)心他。人年紀(jì)大了,是需要子女來溫暖的。

  聽了這些話,藝謀彷佛意識到了什么,連連點頭。從那以后,藝謀一回家,就主動找他爸爸說話,他爸爸也就開始說了,他爸爸那人很有意思,話匣子一旦打開了,也會有很多話說的。有時候我就在里頭插話,這樣家庭氣氛就比以前活躍了。藝謀回家不愛說話的原因我明白,性格只是一方面,還有,他年輕,心思都用在自己的事業(yè)上了。

  其實藝謀有點怕他爸。他從來沒說過,但實際上我能看出來。藝謀拍《紅高粱》的時候吸起紙煙。蕭華過來告訴我們,說藝謀的煙灰缸有多少多少。我一聽就覺得這事可不得了。他爸以前就是吸煙的,雖然后來戒掉了,但他那個氣管炎就落下好幾年,一直好不了。于是,他爸跟我就一塊兒專程到西安去了一趟。到了他那兒一看,果不其然,有煙味兒,有煙灰缸。他爸就當(dāng)即給他寫了個字條,讓他立刻戒煙。

  藝謀吸煙我以前是知道的,也說過他幾次,但是沒有效果,那一次,我們專程去了西安,他爸爸寫了一張字條,表明了態(tài)度,他就把煙給戒掉了。后來別人問他為啥不吸煙了,他就說:他想多拍幾部片子。但我知道這是他爸爸起了作用。

  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藝謀他爸爸是個很嚴(yán)厲的人,他感情細(xì)膩卻不外露,這一點藝謀也像他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父子倆掉過眼淚,即使是在一家人各奔東西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藝謀他爸爸病重了,藝謀大老遠(yuǎn)地跑回來。我就對藝謀他爸爸說:「謀謀回來了。你有啥事想給孩子說,你就跟他說說吧!菇Y(jié)果他們父子倆抱頭痛哭,我也跟著掉了不少眼淚。

  摘自《女報》200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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