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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與祝英臺》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誕生
1958年初秋，盛夏過后，"熱火朝天"的日子開始降溫。上海音樂學院黨委向全校師生提出了"解放思想，大膽創(chuàng)作，以優(yōu)異的成績向國慶1 0周年獻禮"的口號，在校園里激起了一陣陣波瀾。 白浪滾滾的長江上，一艘銀灰色的船體在月光下駛向溫州港。船頭甲板上，圍坐著上海音樂學院管弦系一年級小提琴專業(yè)的幾個同學，這就是以后中華樂壇的風流人物何占豪、俞麗拿、丁芷諾等。他們組建了一個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其奮斗目標為，早日結束西洋作品一統(tǒng)小提琴樂章的歷史。此刻，在去農(nóng)村勞動的途中，他們商議創(chuàng)作一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以響應院黨委的號召。 選什么題材好？同學們爭論不休。最后集中在３個題材：１、全民皆兵；２、大煉鋼鐵；３、在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音調(diào)基礎上創(chuàng)作。船一靠碼頭，一封征求對以上題材意向的信，帶著同學們的期盼，飛到上海音樂學院黨委。 在溫州的一個鄉(xiāng)村，何占豪這天剛收工回到農(nóng)舍，門口突然出現(xiàn)系黨支部書記劉品。他受院黨委書記孟波的委托專程趕來。 劉品傳達的選題意向，使何占豪吃了一驚。孟波收到意向信后，毫不猶豫地在３個題材的"３"字打了一個"√"。一個"３"被一筆勾動，橫了過來，變成了""。神奇的蝴蝶就此進入了胚胎發(fā)育期。 然而，何占豪和他的同學真正的選擇是，搞一個全民皆兵或大煉鋼鐵的題材，第三者只是湊數(shù)。這是我們當時對文藝不適當?shù)囊龑纬傻乃季S定勢，把社會主義文藝的功能視作配合形勢的新聞宣傳。一大批僅滿足于展現(xiàn)生活表象、直露政治傾向的作品，變成了宣傳品。誠然，一切藝術都是宣傳，但一切宣傳并非都是藝術。魯迅先生早就作過這樣的提醒。 幸好孟波是清醒的。如果他當時勾了前兩者，也許就沒有了今天的《梁祝》協(xié)奏曲，而前兩個題材的作品多半會被歷史"遺棄"。孟波之所以明智"選擇"，絕非偶然。三十年代，他在上海灘當學徒時，就參加抗日救亡歌詠活動，晚上常到建國西路仁安坊７號冼星海住處求教。1936年，他任《大眾歌聲》編輯時傳播優(yōu)秀革命歌曲。他本是個音樂事業(yè)組織家，以后幾十年，他都在文藝單位當領導，有著領導藝術創(chuàng)作的豐富經(jīng)驗。他之所以選擇越劇《梁�！愤@個題材，倒也并非是政治上先知先覺，當時就識破"浮夸風"，而是認為小提琴的性格，較為纖細、柔軟，難以表現(xiàn)全民皆兵、大煉鋼鐵這樣一類生活所需要的氣勢雄壯、轟轟烈烈的情景。越劇《梁�！繁臼且皇孜駝尤说膼矍樽帏Q曲，適宜小提琴性格化的體現(xiàn)。劇作提供的音樂素材非常優(yōu)美，又有濃郁、醇美的民族風格。五十年代初，越劇《梁�！繁慌某呻娪埃瑸楹�(nèi)外熟悉，容易引起社會共鳴。還有一條十分重要的理由是，何占豪在進音樂學院之前，在浙江的一個越劇團樂隊任二胡演奏員，有一肚子的越劇音樂。只有讓藝術家寫自己最熟悉的東西，才有可能寫好。 劉品把孟波的選材依據(jù)一一告訴何占豪，當說到最后一點時，何占豪竟來了個自我否定："我肚子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了。" 看著這位學生泄氣的神態(tài)，劉品有點慌了。他對何占豪寄予很大的希望。在此之前的一次學校周末晚會上，何占豪用小提琴演奏了一首笛子曲《喜相逢》。在校園里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認為，用西洋樂器拉中國樂曲，是洋不洋、中不中，在糟蹋小提琴。劉品卻欣喜地跑到何占豪宿舍，贊揚他"有志氣"。準確地說， 何這次演奏是失敗的。笛子曲一般特點為節(jié)奏跳躍，這次演奏未經(jīng)改編，只是一個從笛孔到弦線的簡單"移位"，琴聲自然很不悅耳。然而，就在這失敗的演奏中，劉品看到了何迸發(fā)出的對民族文化的依戀與忠誠。他鼓勵何占豪為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自己的交響音樂大膽探索，這也是孟波在院黨委會提出的奮斗目標。正是由于這位學院黨委書記的感召，管弦系的初生牛犢成立了"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 因為受到了系黨支部書記的直接鼓勵，何占豪一鼓作氣把越劇《梁�！分惺讼嗨�、樓臺會等幾段唱腔音樂連接起來，用小提琴實驗演奏。這首當時被稱作"小《梁�！�"的樂曲，令一些到上海音樂學院參觀訪問的外國音樂家驚喜。應該說，何占豪進一步探索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自己的交響樂，已有良好的實踐基礎。 劉品原是總政歌舞團一位優(yōu)秀的長笛演奏家，曾在上海音樂學院攻讀本科。他從小參加革命，早年入黨，還在學生時期就當黨支部書記。盡管他比何占豪才年長１歲，卻因長期的實踐及組織工作鍛煉，顯得十分成熟。溫州之行，顯示了他與他的直接指揮者孟波所共有的藝術與思想的雙重導能力。這正是現(xiàn)在不少藝術生產(chǎn)組織者十分短缺的基本功力。 人的積極性與實踐創(chuàng)造能力，并不完全等同。那個年代的失誤之一，就在于將兩者劃等號，釀成歷史悲劇。何占豪畢竟只是小提琴專業(yè)一年級的學生，從未學過作曲。他雖有一肚子越劇音樂，但素材不等于作品，就像從布料到成衣，需要技術一樣。對這一點，孟波十分清楚。 孟波向副院長、作曲教授丁善德"求援"。丁教授優(yōu)選學生，把作曲系四年級的一位高才生介紹給孟波。他就是有"四只音樂眼睛"之稱的陳鋼。陳鋼和何占豪，同院不同系的兩個名字，就此"聯(lián)姻"，與"蝴蝶" 同時成對高飛。 在孟波決定調(diào)用陳鋼的時候，措辭激烈的批評意見傳到了院黨委。有人認為，陳鋼父親有"歷史問題"，向國慶獻禮的重點創(chuàng)作，怎么可以讓他參加？ 在院黨委會上，孟波明確表態(tài)："老子不等于兒子，為什么不能用？ "他不僅"識才"、"用才"，還敢"護才"。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在當時多么需要這種政治上的信任與保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校園里傳出另一種非議："《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才子佳人加封建迷信"，"怎么能把這種東西向國慶10周年獻禮？" 為了使兩位學生的創(chuàng)作情緒不受影響，孟波主動找他們消除思想疑慮�！读鹤！冯m是愛情故事，但宣傳的并不是封建迷信。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悲劇，是對封建禮教的強烈抗爭。我們中國革命的任務之一，就是反對封建主義，推翻封建統(tǒng)治。反封建的主題既然是進步的、革命的，就可以向國慶獻禮。聽了這番話，兩位作者堅定了信念。 然而，作為一所音樂學院的黨委書記，孟波的職權范圍畢竟只在校園之內(nèi)；向國慶10周年獻禮的作品，也不只是校內(nèi)的"自娛自樂"�！读鹤！穮f(xié)奏曲要走向社會，首先上海這座城市能否接納它？置身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孟波不能不有些擔憂。 《梁祝》協(xié)奏曲剛定稿，他就組織小提琴和鋼琴兩種樂器試奏一遍，然后把錄音帶直接送當時的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石西民那兒征求意見。石聽完錄音連說："很好聽！"孟波這才放心。他不是想邀功，而只求在上海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最高管理部門預領一張"通行證"，確保藝術家的勞動成果得以實現(xiàn)。 誠然，《梁�！吩谙驀鴳c１０周年獻禮的時候，不僅順利通過，且獨領風騷，聲譽鵲起。這是多么地幸運！然而，《梁�！穼τ诿喜▉碚f，并不是一件幸事。有人認為，孟波組織《梁�！穭�(chuàng)作，表現(xiàn)出狹隘的民族主義，告到中央，以致周恩來碰到孟波時，劈頭一句話就是："怎么？你在排斥西方的東西！"陳毅一次到上海視察經(jīng)濟工作，突然打電話給孟波，說要馬上到音樂學院看節(jié)目，并指出，要全部西洋的。在看完演出之后，陳毅表示滿意，在即興發(fā)言中，他嚴肅地強調(diào)："不能排斥西方優(yōu)秀的藝術"，接著，他又補充道："當然也不能沒有我們民族自己的東西。"來自國家高層領導的責詢，使孟波蒙受難以言喻的委屈。 在大革文化命的時候，《梁�！繁恢笧樾麚P封資修的大毒草，孟波被打成"授意炮制大毒草，毒害青年學生"的"反黨分子"。因為他否定大煉鋼鐵作為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選題，于是，又被戴上一頂"反對三面紅旗" 的帽子，到處挨斗，差點兒送命。風雨過后，夢醒時分，"彩蝶"又倔強、自由地展翅高飛。這位"總策劃"為扶持一部經(jīng)典之作，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引領攀登藝術峰巔的向導，自己要有為藝術犧牲的準備，才可能組織生產(chǎn)出具有創(chuàng)世紀意義的優(yōu)秀作品。 這是一個火熱得可以使人頭昏腦脹的年代。一陣"跑步奔向共產(chǎn)主義"的腳步，粗暴地踐踏了科學。上海音樂學院的校園里，貝多芬、肖邦、李斯特的畫像，都被打上了"×"。孟波嚴肅地指出："不要這樣做，只要不把他們當作偶像就可以了。"他還指出，要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自己的交響音樂，首先要向優(yōu)秀的古典作品學習、借鑒。在踐踏科學的年代，給科學以最高的尊重，這就是《梁�！穮f(xié)奏曲的成功之本。在何占豪與陳鋼進入創(chuàng)作階段，孟波和劉品分別發(fā)動院和管弦系的專家一起給予具體的藝術指導。 在這個關鍵時刻，丁善德教授當起實質(zhì)上的"藝術總監(jiān)"。１９２８年，上海國立音專建校時，丁善德與張曙、冼星海等同是首批學生。后來，他去了巴黎音樂學院深造，曾創(chuàng)作多部在國際上有影響的交響樂作品。在接受指導創(chuàng)作《梁�！返娜蝿蘸螅麑﹃愪�"單個教練"，逐一講解各種奏鳴曲的曲式結構，并一次次地審讀兩位學生噴吐出的每一個樂段，提出修改意見。對于其他老師、專家的意見，丁教授幫助兩個學生進行綜合、梳理，取其精華。 民樂系主任、著名國樂家衛(wèi)仲樂教授，向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開設講座，講解民族樂器的各種演奏技巧，幫助學生們實現(xiàn)小提琴演奏的"洋為中用"。從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小提琴演奏家趙志華，向何占豪介紹各種小提琴演奏技法，為他提供各種藝術示范。從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小提琴演奏家陳又新教 授，為小組同學邊講解邊演奏各種小提琴協(xié)奏曲。 當兩位作者決定將二胡的指法寫進協(xié)奏曲時，有人以為："用兩條弦演奏不能發(fā)揮小提琴功能"，還有人以為："把二胡的滑指用到小提琴上去，是破壞小提琴的演奏法則"。有些責難來自個別專家，兩位尚幼稚的學生猶豫了。劉品以系黨支部書記的名義，組織全系的專家展開論證，為兩位學生的藝術創(chuàng)造提供實踐與理論依據(jù)。 在交響樂中被稱為"美麗的公主"的小提琴，有４條歌唱的琴弦，倘然以為所有的演奏都必須用４條弦，實際上是忽略了小提琴性能的多樣化。韋爾漢根據(jù)巴赫詠嘆調(diào)改編的"Ｇ弦上的詠嘆調(diào)"，以及帕格尼尼的羅西尼主題的"摩西幻想曲"，都是在Ｇ弦單根弦上唱出動人的歌。現(xiàn)在將二胡的技巧移到小提琴的兩根弦上，完全可以。 小提琴的演奏方式，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十三世紀小提琴剛發(fā)明時，琴是放在胸口演奏的，只能拉第一把位。后來出現(xiàn)的新技法如跳弓、揉音等，一開始時都曾被視為"大逆不道"。事實上，各國民族風格的樂曲及演奏方法，為小提琴藝術的發(fā)展作出過不少貢獻。因此，把中國民族風格的樂曲和演奏技巧用到小提琴上，非但不損害其傳統(tǒng)，還能擴大其藝術表現(xiàn)力。 兩位學生吮吸著豐富的藝術養(yǎng)料，吐露出非凡的藝術才華。只有中國二胡琴弦上才有的滑指手法，終于首次出現(xiàn)在小提琴演奏上，使《梁祝》在表現(xiàn)滿腔悲憤、痛苦欲絕的情感時，產(chǎn)生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還有中國越劇、京劇中常用的倒板、囂板等，首次進入?yún)f(xié)奏曲，使《梁�！窂膬�(nèi)容到表現(xiàn)形式，都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質(zhì)，小提琴協(xié)奏曲在此實現(xiàn)了一次徹底的中華民族化。 在１９５９年５月２７日下午首演時，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的全體同學都參加了演出。１８歲的俞麗拿榮任小提琴獨奏；并由此獲得終身榮譽。樂隊指揮是指揮系學生樊承武。 這是一個奇跡。這部"為中國創(chuàng)造民族化交響樂開拓一片綠野"的《梁�！穮f(xié)奏曲，作者都是學生。而且，這兩位學生在不到１年的時間里，完成了一部經(jīng)典之作從選材到創(chuàng)作，直至走上舞臺的全過程。 我們當然要向兩位年輕的天才作曲家表示敬佩，我們當然也不能不向這兩位青年人背后的那個高智商的母體--這個高等樂府的專家群體，表示崇高的敬意。他們?nèi)硇牡耐度�，使兩個學生縮短了從幼稚走向成熟的漫長路程；也使這部作品縮短了必要經(jīng)歷的生長周期。這是一個現(xiàn)代化大生產(chǎn)的藝術成果。"總策劃"孟波，實際上是這個"大生產(chǎn)"的"總調(diào)度"。 早在延安時期，孟波就任過中央黨校文藝工作研究室黨支部書記、中央交響樂團指導員。在劉少奇任校長的魯藝華中分校，孟波分管教務，兼任音樂系主任。建國后，他任過天津、廣州市文化局長，廣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調(diào)到上海音樂學院之前，他在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任秘書長。這些經(jīng)歷賦予他卓越的藝術統(tǒng)籌才干。 《梁�！穮f(xié)奏曲的最初一稿，寫了相愛、抗婚、投墳這幾個段落。尾聲是投墳之后第一主題"懷念"的再現(xiàn)。孟波在審讀了初稿之后，把何占豪與陳鋼叫到辦公室。他否定了這樣的結束處理。 "懷念是必要的，但給人壓抑的感覺。音樂要傳神。"孟波建議尾聲增加一段"化蝶"："這是對封建勢力最強烈的反抗"。接著，他向兩位學生講述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把兩位學生引向更高的藝術境界。 于是，《梁�！酚辛爽F(xiàn)在富有浪漫色彩的"化蝶"，作品因此實現(xiàn)了ＡＢＡ的曲式結構，作為交響樂的藝術形態(tài)，更顯完整。要主要的意義，它使協(xié)奏曲的主題有了一個升華。評論家稱"化蝶"為全曲"點睛之筆" 、"靈魂所在"。 "點睛之筆"出自孟波，也非偶然。他不僅是音樂事業(yè)的組織家，也是個優(yōu)秀的作曲家。他抗戰(zhàn)年代作曲的《犧牲已到最后關頭》、六十年代初作曲的《高舉革命大旗》等歌曲，都唱遍中華大地，并成為中國一段歷史的代表作。出色的生產(chǎn)組織家，自己應該是專家。這樣就能在關鍵時刻， "該出手時就出手"，給作品來個"點睛之筆"，使其達到理想的藝術高度。作為藝術事業(yè)的組織家，也只有這樣，才能顯現(xiàn)令他人信服并自覺追隨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