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班班多杰:三大語系佛教為何能在中國交相輝映?
中新社記者 崔白露
中國佛教是一個大家庭,三大語系佛教流傳時間有先后之別,但均為中國佛教組成部分。1998年,時任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在紀念佛教創(chuàng)立兩千年大會上說,在當今世界上,三大語系佛教俱全,圓融無礙,團結一體的,只有中國才有,這就是“中國佛教”。
中國三大語系佛教從何而來?各自有何特征?為什么能在中國和諧共存、交相輝映?中央民族大學資深教授、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博士生導師班班多杰,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解讀佛教進入中國后與中華文化融合的歷程、理論基礎和實踐發(fā)展。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的起源和發(fā)展過程是怎樣的?
班班多杰:中國佛教是流傳、發(fā)展、形成在中國境內(nèi)的各種佛教系統(tǒng)的總稱。按歷史順序劃分,有各個朝代和時期的佛教;按地理區(qū)域劃分,有各個地區(qū)和民族的佛教;按教義語言系統(tǒng)劃分,有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和南傳佛教。
約公元前1世紀,源自古印度的佛教先后傳入中國的古西域(今新疆)及中原地區(qū)。在其流播的過程中,與漢地固有傳統(tǒng)思想,包括儒家、道家、玄學家思想和民俗觀念等,相互接觸、擊撞、融合,不斷改造、變化、發(fā)展,從而化成獨具特質的新學說、新體系,即漢傳佛教。
中國漢傳佛教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一是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階段,佛教由傳入到日趨興盛;二是隋唐階段,是中國漢傳佛教的鼎盛時期,其思想義理體系最為繁榮,主要標志是形成了最具中國特色的天臺宗、華嚴宗、禪宗等宗派;三是宋元明清階段,佛教與中國漢地傳統(tǒng)文化逐漸融合,同時佛教哲學被吸收于宋明理學之中,與儒家倫理道德學說等相會通。漢傳佛教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步形成經(jīng)論律三藏體系,編纂集成了漢文大藏經(jīng),其中既有譯自印度佛教的經(jīng)、論典籍,又有漢地高僧大德的重要著述。
7世紀,佛教由古印度與中國內(nèi)地分別傳入吐蕃社會后,形成藏傳佛教。藏傳佛教歷經(jīng)前弘期(約642年至842年)、分治時期(約842年至978年)、后弘期(約978年至今)三個歷史階段約1300余年。
藏傳佛教的顯密譯經(jīng)事業(yè)自傳入之初便已開始,前弘期編訂了著名的“三大目錄”,并編寫翻譯辭書、制定翻譯理論規(guī)則,此后逐步編纂集成了與經(jīng)論律三藏體系相對應的藏文大藏經(jīng)《甘珠爾》與《丹珠爾》,其中大多譯自印度佛教的顯密經(jīng)、論典籍,有些主要典籍譯自漢譯佛教經(jīng)論。此外,還包括歷代藏傳佛教各教派高僧大德的重要論著。改革開放以來,由國家主持??背霭媪酥腥A大藏經(jīng)《甘珠爾》《丹珠爾》,目前藏傳佛教各教派歷代高僧大德的文集也正在??背霭?。
南傳佛教現(xiàn)主要分布于中國云南傣族、布朗族等居住的地區(qū),域外則有南亞、東南亞的斯里蘭卡、緬甸、泰國、柬埔寨、老撾等國,以及一些歐美國家。
與云南接壤的緬甸驃國,5世紀就有上座部佛教傳播,該教派約7世紀傳入今傣族聚居地區(qū)。11世紀下半葉,蒲甘王朝重興上座部佛教,再次從今緬甸景棟傳入西雙版納,形成潤派佛教;又有從緬甸傳入德宏州等地,形成擺莊派。1277年,開始有傣文的貝葉經(jīng)出現(xiàn)。除潤、擺莊兩派外,又形成多列、左抵兩派,所用經(jīng)典系巴利語三藏的傣語音譯本,重要部分有傣語翻譯。此外,傣語和布朗語的佛教注疏和著述也不少。
中新社記者: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各自有何特征?為什么它們能在漫長歷史中和諧共存、交相輝映?
班班多杰:佛教在印度的產(chǎn)生發(fā)展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即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大乘佛教、密教。中國的三大語系佛教在理解、接受、詮釋印度佛教經(jīng)典文本原義的過程中,各自吸收了印度佛教不同時期的主要派系的義理修持系統(tǒng)。其中,南傳佛教接受了原始佛教、部派佛教的義理修持體系,漢傳佛教與藏傳佛教均吸納了大乘佛教與密教的義理修持內(nèi)容。以此為鋪墊,三者均未“照著”印度佛教講印度佛教,而是“接著”印度佛教講中國佛教,最終使世界佛教的傳播發(fā)展中心由印度轉移至中國。
漢傳佛教高僧大德接受佛教見修行時的思想前見,是中國儒家、道家、玄學等固有思想,他們在此基礎上接受了外來佛教的本體論、宇宙論、認識論、價值觀、方法論,由此形成了體系龐大、思想深邃、境界高遠的漢傳佛教各宗派,其豐富、深化和提升了中國哲學。古代禪宗的產(chǎn)生與近代人間佛教思想的提出,是佛教義理與儒道思想的深度融合,推進了漢傳佛教的中國化、時代化。此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也。
藏傳佛教形成了“先顯后密、顯密結合”的理論修持體系,其在發(fā)展過程中與藏族傳統(tǒng)宗教苯教、漢傳佛教禪宗及道教的關公、文昌、二郎神等神靈信仰,散點聚焦,綜合創(chuàng)新,進一步躍升了藏傳佛教的中國化、時代化。藏傳佛教的活佛轉世制度是大乘佛教三身理論、藏傳佛教寺院權力繼承、歷屆中央政府支持與管理三者互動的產(chǎn)物,是藏傳佛教自主性、原創(chuàng)性的制度體系、儀軌體系、理論體系的綜合體,體現(xiàn)了藏族諺語“覺悟等齊于佛,行為隨順于人”的精神。
南傳佛教傳承的是公元前3世紀即已定型的巴利語三藏。南傳佛教中只尊奉歷史上的釋迦牟尼佛,并視其為導師,不崇拜菩薩、祖師、護法等。云南處于中國與東南亞南傳上座部佛教文化圈的交匯點,這個地緣關系促成了云南傣族接納、改造南傳上座部佛教,最終形成不失本民族文化色彩而又有別于南傳佛教文化圈內(nèi)佛教的一種“傣族佛教”。傣族亦有深厚的原始宗教信仰,如西雙版納的傣族一直保持祭祀族神的習慣。接受南傳佛教之后,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原始信仰,但南傳上座佛教在部分傣族地區(qū)也深受傣族文化影響。
中國的三大語系佛教既相互聯(lián)系,又有各自差異,共同構成了中國佛教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三大語系佛教可謂是“同中之異,異中之同,同無妨異,異不害同”。此一佛教傳承的歷史脈絡、基本內(nèi)容與主要特點,在其他國家是難以形成的。以儒家為主體,釋道為兩翼,各民族文化為補充的中華文化共同體,為三大語系佛教的同源同行、和合共生提供了思想中介、文化紐帶,是能在中國漫長歷史演進過程中和諧共存、交相輝映的根本原因。
中新社記者:從哲學詮釋學的角度,如何理解我國佛教中國化和“堅持我國宗教中國化方向”?
班班多杰:一方面,中國的經(jīng)學詮釋學主張“我注六經(jīng)”,即“疏不駁注,注不駁經(jīng)”,注疏者要準確、客觀地理解和闡釋經(jīng)典原義;另一方面,要求“六經(jīng)注我”,即“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打著“六經(jīng)”旗號,創(chuàng)立自己的新說,解決當下問題。
西方現(xiàn)代哲學詮釋學認為,任何一個經(jīng)典文本都具有原創(chuàng)性、真理性、傳承性、開放性、表現(xiàn)性的特征,這便決定了任何一個經(jīng)典文本、經(jīng)典作家的思想與不同時空條件下的讀者、詮釋者互動融合的結果,必然會導致此經(jīng)典文本的本土化、民族化、時代化,這是理有固然、勢所必至。
經(jīng)典文本和詮釋文本之間,既有一脈相承的遺傳性,又有與時俱進的變異性,體現(xiàn)照著講與接著講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
正如佛經(jīng)所云“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以及藏族民間所言“解釋者比原作者更善巧”,是中國佛教“契理契機”之謂。其“理”是佛教的基本信仰、核心教義、禮儀制度;“機”有兩個含義,一是指每個人的接受能力,二是指接受者特定的時空條件、深層語境。這便形成了語境轉向與經(jīng)典義理重構的內(nèi)在張力,是我提出的“共殊本體詮釋學”之意涵。(完)
受訪者簡介:
班班多杰,中央民族大學資深教授、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博士生導師。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藏傳佛教思想史資料選編暨藏傳佛教思想史論”首席專家。入選國務院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組部等五部委全國第五屆“杰出專業(yè)技術人才”,北京市首屆“百人理論工程”,北京市教學名師、北京高校育人標兵。著有《宗喀巴評傳》《藏族思想文化的世界》《中觀根本慧論釋·般若燈論》等學術著作10余部,其中《藏傳佛教思想史綱》獲國家民委社科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拈花微笑——藏傳佛教哲學境界》獲教育部第二屆高校優(yōu)秀科研成果三等獎,《禪宗在藏傳佛教前弘期的傳播和對后弘期的影響》獲第二屆中國藏學研究珠峰獎漢文學術論文一等獎。在《中國社會科學》《哲學研究》《歷史研究》等權威期刊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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