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是男性版的瓊瑤。瓊瑤小說令小女生心跳:啊呀,終于找到了白馬王子!《今生今世》令小男人興奮:爽啊,每個女人都把自己當成了白馬王子!瓊瑤的小說畢竟是虛構(gòu)的,而胡蘭成的情史卻是“實錄”的,因此胡蘭成更博得了眾多渴望艷遇而甚少艷福的男士的熱愛。況且恬不知恥的胡蘭成還如此坦白:“常時看見女人,亦不論是怎樣平凡的,我都可以設(shè)想她是我的妻。”怎不令小男人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然而《今生今世》這部“自傳”決非實錄,起碼最為張迷稱道的《民國女子》不被張愛玲本人認可。張迷們誤以為,張愛玲的沉默就是默認。其實張愛玲并沒有完全沉默,但出于高貴和自尊,她對胡蘭成顧影自憐的一面之詞不屑公開辯駁。而胡蘭成的小聰明足以預知,只要他分寸拿捏得當,無論他怎樣胡說,最怕霧數(shù)的張愛玲就一定不會公開辯駁。
胡蘭成寫其他女人是無所顧忌的,但寫張愛玲明顯有所顧忌。關(guān)于張愛玲,只有投張愛玲和張迷所好的大量諂言諛詞,如什么“蓮花身”、“水晶心肝玻璃人”、“臨水照花人”等等。他的佞人本色甚至擴展到了張愛玲的摯友炎櫻身上:“與炎櫻說話,的確好像聞得見香氣!比欢m成得意洋洋、不厭其煩地細述如何哄騙其他女人上手的細枝末節(jié),偏偏獨缺如何哄騙張愛玲上手的細節(jié),之所以避實就虛,是因為胡蘭成知道,詳細披露那些令張愛玲感到羞恥的細節(jié)會激怒張愛玲,導致張愛玲不計后果地憤然反擊。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諂媚,主要目的是穩(wěn)住張愛玲,同時也一箭雙雕地穩(wěn)住無數(shù)張迷。因為任何人諂媚自己的偶像,發(fā)燒友都信以為真,而且諂媚越是肉麻,越把諂媚者引為知己。張迷們喝了胡記迷魂湯還嫌不夠,恨不得用胡記迷魂湯洗澡,恨不得在胡記迷魂湯里游泳,恨不得被胡記迷魂湯淹死。就這樣,佞人胡蘭成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使大量張迷成了胡迷,還迷迷登登地以為是對張愛玲的無限忠誠。
《今生今世》以“卻為何愛玲你呀,恁使我意氣感激”煞尾,是精心設(shè)計的搖尾乞憐,哀求張愛玲不要拆穿他的西洋鏡。人之本性是聞譽則喜,女人尤甚,戀愛中的女人最甚。張愛玲的沉默,主因是慚愧,慚愧于自己當年不異常人,不異凡庸女人,如此聰明絕頂,居然也被胡記迷魂湯灌得一度找不著北。她的沉默,也是對胡蘭成的流氓手腕的無奈,她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才能不被胡蘭成進一步利用,由于患得患失又找不到萬全之策,只能避嫌疑、怕霧數(shù)地消極沉默。但胡蘭成知道,僅僅諂媚和哀求是不保險的,他擔心張愛玲一時沖動,不顧必有的霧數(shù)后果而公開辯駁,所以他又以贊揚的方式陰險地警告張愛玲:“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shù),所以要自衛(wèi)了!
由于不能忍受落到霧數(shù),當年張愛玲不留余地地與胡蘭成解除了婚約,由于擔心公開反駁胡蘭成會落到霧數(shù),張愛玲對《今生今世》的胡說只能沉默。絕頂聰明的她年輕時因情而昏,曾經(jīng)霧數(shù)過一次,晚年早已心如止水,不可能再次發(fā)昏,再霧數(shù)一次。就這樣,通過軟硬兼施的言語擠兌,胡蘭成達到了目的,張愛玲終于沒有公開辯駁。張愛玲的沉默固然被胡蘭成利用了,但張愛玲的任何公開辯駁只會使自己被胡蘭成進一步利用于做廣告。
張愛玲收到《今生今世》下卷后,就不再與胡蘭成有任何聯(lián)系,而是給夏志清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實際上是寫給文學史的,也是寫給所有張迷的:“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這樣。不知從哪里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后來(他)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摘自《閱讀》中張遠山《流氓才子,輕薄文章》一文)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