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文/何海寧 姚佳威
香港陸羽茶室
楊文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時,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手中多了一把上了膛的口徑為7.62的五四式手槍。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坐在座位上品茶的香港億萬富豪林漢烈。
槍聲響起,子彈近距離擊中林漢烈左腦。在眾人的尖叫聲中,他冷靜地將已經(jīng)卡了殼的槍口對準旁人,慢慢退出茶室。
2002年11月30日,這宗發(fā)生在香港的雇兇殺人命案不久即轟動全國。隨后不久,殺手楊文在湖南張家界被抓獲。2006年10月25日,他站在了深圳第二中院被告席上。
“想到可以拿10多萬元給家里,這樣在鄉(xiāng)親鄰里之間比較光彩。我太愛面子了,搞到錢人家才看得起!睏钗脑诳词厮镌@樣對媒體說。他給家里留下了14萬港幣,據(jù)律師王利民說,他的“傭金”總共才17萬。
一個討人喜歡的農(nóng)家娃,優(yōu)秀退伍軍人,普通的打工者,最終變成了一個雇傭殺手,法庭上的殺人嫌犯。十年間,楊文的角色陡變讓家鄉(xiāng)人百思不得其解。
來到深圳
高顴骨,粗眉毛,前額微禿。在通緝照片上,楊文更像是一名農(nóng)民工,而不是人們印象中滿臉暴戾之氣的殺手。
1998年,21歲的楊文來到了東莞。
那年年底復(fù)員回家后,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家庭負擔(dān)。楊文家七八畝地,種著蓿麻、稻谷,弟弟還在念書。1996年父親楊立夫租了10多畝地,卻遭遇水災(zāi),欠下了1萬多元的債務(wù)。母親羅泳娥的服裝店也慘淡經(jīng)營,一直虧損,負債幾千元。
楊文的一些戰(zhàn)友常來家中做客,他也總是熱情款待。但入不敷出的經(jīng)濟狀況很快成為了他的心病。抱著減輕家庭負擔(dān)的想法,他決定外出闖蕩——這是他人生第二次重大選擇。第一次是決定當兵。
一走就是3年。他從不告訴家里人他的打工狀況,羅泳娥只知道他在廣州(實際上是東莞)一家印刷廠當保安,每個月五六百元工資。每次打電話,他都只問“爸爸、媽媽好嗎”;母親關(guān)切地問在外面過得好不好,他只回答一個字,“好”。
愛上城市與困窘的打工生活
初到東莞時,他在一家高爾夫球場找到一份球童的工作。后來,又到兩家印刷廠當保安,在兩個廠之間倒班!耙驗樯眢w受不了,被迫辭掉了其中一家。”王利民說。
楊文生活窘困,每個月1000元左右的收入不夠日常開銷。這3年時間里他沒有給家里寄過錢。父母并沒有因此埋怨他。
可楊文對待戰(zhàn)友卻是極其慷慨!八膽(zhàn)友沒有找到工作,就住在他那里。工資也取了出來,誰沒有就拿去花。”母親羅泳娥心情復(fù)雜地說。
戰(zhàn)友們很喜歡楊文。父親楊立夫左眼被麻桿弄傷時,戰(zhàn)友們湊了2000元,讓他寄回家?guī)椭赣H做手術(shù)。
羅泳娥知道兒子一直把家里1萬多元的債務(wù)擱在心上;直到2005年,這筆錢才算還清。
“可能是覺得沒有面子”,楊文極少回家,每次都是挑著車票不貴的時候,且都是兩手空空。1999年夏天,他只穿著背心和長褲回到家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對律師這樣說。
情況在慢慢地發(fā)生著變化。楊文再回家時,細心的鄰居胡發(fā)春發(fā)現(xiàn),楊文抽的是5元一包的白沙煙,“他抽一包頂我抽四五包。”胡發(fā)春說,“走路也一搖一擺的。穿了牛仔衣,以前都是穿家里的粗布衣服。”
羅泳娥覺察到兒子喜歡上了城市生活:“他說,在屋里(家鄉(xiāng))做事天天要曬太陽,好多蚊子。在外面不用曬太陽,沒有蚊子,下班了就在屋里頭!
2001年6月第二次回家時,楊文帶回了一件令父母意想不到的“禮物”:一張約70cm×30cm長寬的100元人民幣樣幣,他把樣幣貼在了自己的床頭。羅泳娥當時有些疑慮,但也沒有過問。
抗洪英雄
當楊文把人民幣樣幣貼到床頭時,他可能沒有想起,在爺爺楊海稻的屋里,從1988年起就掛著一副竹制對聯(lián):“發(fā)揚勤勞儉樸作風(fēng),繼承清白傳家祖訓(xùn)”。
楊海稻很樂意與本報記者談起他的孫子的往事!八诓筷犃⑦^大功!”他豎起大拇指。1995年,初中畢業(yè)的楊文報名參軍,被分配到河南安陽一支特種快速反應(yīng)機動作戰(zhàn)部隊。
整體觀察楊文的一生,選擇當兵無疑改變了楊文后來的人生軌跡。那時候楊文個子矮小,體弱。在新兵訓(xùn)練中,每天天未亮,他趁戰(zhàn)友還沒有起床就偷偷在操場進行投彈練習(xí),連晚飯后的空余時間都不放過。4個月后,他的各科成績在60多名新兵中名列前茅,并被任命為新兵班副班長,負責(zé)教授新兵;10個月后,他入了黨。
回到老兵班后,他成為班長。獲得的榮譽有全營軍事訓(xùn)練先進個人、全團大比武總分第二名,還被授予了一枚優(yōu)秀士兵獎?wù)。?998年長江抗洪期間,他把救生圈讓給了戰(zhàn)友,自己最后撤離。因此“被榮記三等功”。部隊的經(jīng)歷“讓楊文有了一身武藝”,且培養(yǎng)了他剛毅、遇事冷靜、處變不驚的性格。
然而,在可以轉(zhuǎn)為志愿兵的時候,楊文卻選擇了退伍。羅泳娥揣度兒子是惦記著家里經(jīng)濟困難,還有母親體弱多病。退伍時,楊文把復(fù)員費分給了家境貧困的戰(zhàn)友。“他到家時,兜里只有50元錢了!蓖趵裾f。
有一天晚上,羅泳娥發(fā)現(xiàn)楊文躺在床上嘆氣,她問是怎么回事,“我舍不得戰(zhàn)友!眱鹤诱f。而當熱情的戰(zhàn)友們經(jīng)常在他家里聚會聊天時,他卻選擇了外出打工。這一次選擇,讓他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他人真的很好”
楊文在部隊時的倔強性格,可以追溯到孩提時代。他一出生便經(jīng)常生病,后來發(fā)育緩慢,個子矮小。學(xué)校食堂開飯排隊盛飯時,楊文經(jīng)常被個子高的同學(xué)擠到后面,甚至被擠出隊列。即便排到他盛飯時,卻因夠不到鍋面,無法用湯勺舀到飯菜。但他卻很要強,不跟老師和家人講,寧可餓著肚子。
楊文在7歲的時候便學(xué)會了做飯,常常墊著一個小板凳,為全家人做飯?臻e了,還幫助鄰居干點農(nóng)活。至今,所有老鄰居提到楊文時,“他人真的很好”是一句普遍的評價。
據(jù)羅泳娥說,家里對楊文很嚴厲,他很少在外面鬧事。
嚴厲的家教讓幼年的楊文品行良好,早早就有了判斷是非的能力。還在小學(xué)六年級時,他在操場撿到了一塊錢,他把它交給了班主任。
律師王利民說,在初三的一次物理課上,楊文和同學(xué)們?nèi)ゲ杉参飿吮。他在一塊藕葉地摘藕葉時,被看田人誤以為是小偷。老師沒有解釋,許多同學(xué)都隨口譏笑他是“小偷”。他為此不想上學(xué)了。后來父親和他做了一次長談,楊文才又回到了學(xué)校。
1999年坐火車回家時,楊文買了一張硬座票,看到一名老者站在身邊,“心里很不舒服”,他把座位讓給了老者,自己站了10多個小時!盎氐郊遥f腳都站疼了!蹦赣H說。
2萬元與第一單江湖生意
認識楊文的村民大都覺得外出打工那幾年有著善良品性的楊文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變化。但事實上,2001年楊文戰(zhàn)友得知他在東莞很困窘,便接他來到了深圳。從深圳開始,楊文的生活陡然轉(zhuǎn)向。
他認識了同鄉(xiāng)張志新——在1年后的兇殺案中,張志新負責(zé)通風(fēng)報信。
年長兩歲的張志新表現(xiàn)出同楊文一樣的性情,好強,講江湖義氣,不愛說話。他外出打工的經(jīng)歷跟楊文很也相似:也試圖為家庭減輕負擔(dān)。
開始時,楊文以開摩的為生。摩托車是幾個戰(zhàn)友湊錢買的。但他沒錢辦駕照、上車牌,一個月后摩托車被當?shù)亟痪瘺]收,丟掉了唯一的生活來源。不能否認這件事帶給楊文的影響——“此后楊文開始整天與張志新混在一起。”律師王利民說,“謝冰早就認識張志新,時常請張去吃飯,喝酒,K歌,有時候也帶上楊文!
有媒體稱謝冰是澳門葡京賭場的“馬仔”。在法庭上,他被控向楊文、張志新提供資料、傭金和槍支。
在事發(fā)前一段時間,楊文的身份更像是謝冰的“打手”。“楊文和張志新曾替謝冰辦過一次事情,到廣州一家公司,砸了公司電腦。為此,謝冰給了楊文和張志新一共2萬元錢。”王利民說。
這被認為是楊文抽身進入“江湖”的一個標志性事件。砸公司分得的1萬元擁金,幾乎是楊文在東莞打工一年的全部收入。這是楊文第一次受雇于人,1萬元對一名普通民工實在是有太大的誘惑力,而事實上也沒遭遇太大的風(fēng)險。從目前掌握的材料分析,這一次“受雇”對于楊文影響深遠,為其后的受雇殺人埋下了伏筆。
最后的選擇
自1998年離開家鄉(xiāng),時隔4年后,這個連“小偷”污名都難以接受的農(nóng)村青年卻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扣動了扳機,神情冷峻——為的是獲得17萬港幣,以及“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光彩一番”。
深圳檢方在起訴書中對楊文案的描述:2002年10月,劉一賢雇請謝冰找人殺害香港商人、億萬富豪林漢烈,劉一賢為此支付謝冰報酬200萬港元。一個月后,謝冰在深圳一酒吧用40萬港元雇請楊文和張志新去香港殺害林漢烈,張、楊兩人表示同意。此后,楊文和張志新開始為實施殺害林漢烈做準備。
一個月后楊文案發(fā)。
4年后的2006年10月27日,深圳的最后一次庭審,似乎意識到大限已到,在作最后一次陳述時,楊文如同編排好的黑幫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樣,緩緩地從被告席上站起,面色蒼白:“我不奢求重生的機會,請求法庭判我死刑。希望所有的人,尤其是我的戰(zhàn)友們,不要成為金錢的奴隸!
語畢,楊文轉(zhuǎn)向旁聽席,向受害人的家屬,深深鞠了一躬。
自請死刑,是殺手楊文人生的最后一次選擇。
(摘自《南方周末》)